
【东篱】远去的灯火(散文)
一
人生路漫漫,每个人都少不了灯的陪伴。在我的记忆长夜里,最璀璨、最光明、最温暖的灯光,不是现在的电灯,也不是五彩的霓虹,而是故乡舟浦那些早已远去的灯火。
我最早见到的灯,是一盏菜油灯。
这是家里的老古董了,铜质的,二层,制作精良,造型美观,下有底盘,上镶一个小铜碗,像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酒盏。使用时,只须往碗里倒入菜油或桐油,将灯蕊浸在油里,一端伸在碗沿上,用火柴点燃即可。这盏灯,就放在父母房间老洞床边的灯台上。菜油灯点燃,火焰淡淡的,光线散射开来,白里泛着黄。夜风透过窗棂吹进来,灯光摇曳飘忽,一会东一会西,因而给我的印象很模糊。
惟记得,如豆的灯光下,母亲或在纳鞋底,或抱着幼少的我在唱儿歌。
我哭的时候,她唱《拉哭猫猫》——拉哭猫猫,点灯光光。灯光壳,点蜡烛,拉哭猫猫吓勿吓。我笑的时候,她唱《蛙蟆讨亲》——蛙蟆讨亲,蚱蜢做媒人;鸭衔柴,鸡烧火,猴驮吹箫擂铜鼓。麦子熟了的季节,她唱《火萤光光》——火萤光光,喝麦汤汤。麦汤甜甜,喝碗添添。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唱的是《月光圆圆》……
还有一盏灯,摆在小阁楼的床头边。那盏灯很土,没有一丝诗意。也是一盏菜油灯,一只浅底的土瓷碗,一条灯蕊,构造很简单,不是吹,这样的灯,就连我们这些小屁孩也会自己造。灯光下,趴着两张娇艳的脸,那是我的三姐和小姐姐,她们夜夜在写字攻读。
菜油灯,就这样悬挂在我五岁之前的晕黄记忆里,遥远而漫漶,却又不失温馨和浪漫。
二
真正陪伴我一起长大的灯,叫洋油灯。
洋油灯即煤油灯。舟浦人深居山中,见识有限,喜欢简单,但凡见到不是本地产的货物,往往皆在其前面标上一个“洋”字来区别。如称屎素为洋田粉、马铃薯为洋芋,还有洋钉、洋布、洋巾、洋火什么的。
彼时,我已经上小学了。家里一共有三盏灯,除了那盏菜油灯,还有两盏洋油灯。一盏是从供销社买的,清一色由薄铁皮箍成,圆柱形,上盖中央竖着一条空心的铁筒灯嘴,用来穿放棉纱灯蕊,边上还有一个小把手。这盏灯是移动的,落暗时,它搁在楼下的灶台上,入睡了,它又被端到姐姐的房间里。另一盏是自制的。父亲拿来一个空墨水瓶,在瓶盖上凿了一个小口子,把灯蕊插进去,浸在瓶子里的洋油里,火柴一划,它就成为灯了。
犹记得多少个夜晚,天黑得犹如一团淤泥,寒风翻过菜园的矮墙,穿过窗外那棵大樟树茂密的枝叶,然后爬到老屋的瓦檐背上呜号打滚。哗哗哗!唰唰唰!嘎嘎嘎!树叶在吼,瓦片在抖,窗门在叫——多么冷酷寂静的冬夜啊!
就在此时,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出现了。他十分熟悉地走到临窗的桌前,摸到一盒红头火柴,抽出一根,往盒子一侧的火柴皮上一划,火柴便“噗”地一下燃了。紧接着,他举着火柴朝灯的蕊头一点,宛如黄豆芽似的灯火就抖着跳着腾了上来。顿时,夜的伪装尽褪,室内的陈列原形毕露。门是木板门,壁是木板壁,窗是木格窗。板壁开裂了,糊了旧报纸,风不停地前来骚扰,卟卟作响。室内,有一张木床,一只红漆的木箱子,一张小圆桌,一溜铁丝,一只稻梯,还有几只酒缸。
木床是“两头端”,摆放左壁,一条粗纱棉被压着一领漏孔的草席,草席下铺垫着一层厚厚的稻草荐。夏季,床上会罩着一顶苎麻纱做的蚊帐,一到冬天,它就下岗了。小圆桌置于窗前,桌面上,除了那盏用墨水瓶做的洋油灯,再无他物。铁丝拉在左壁上,悬挂着几个黄得发紫,敲上去咚咚作响的金瓜、蒲瓜和天罗瓜,这些都是瓜种。稻梯是用来打稻、打麦和打豆的,冬日它闲着,像个驼背人一样,待在左壁的角落里默默无言。酒缸就摆在床下,共有三口,一口大,两口小,里面装满新酿的糯米酒。
同时,灯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是两个小男孩,大的九岁,小的七岁。他们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长得还行,一起在这个房间里已经睡了三年。他们穿着笨重的棉衣,像狗熊一样趴在灯下写字画画。小的哈着白气,才画了两片叶子就缩到被窝里去了。他是一个鬼头刀,钻在被窝里也不闲着,他从枕头下偷偷地拿出一根被抽了蕊的蓈枝梗,一头衔在嘴里,一头插在床下的酒缸里吸酒喝。大的是个乖孩子,他聚精会神,握着铅笔,继续在抄写生字。他一般都要把生字抄到会默写了,又把课文写到会背诵了,才会停下笔。
这两个孩子,就是我和弟弟。
小时候,我很好学,也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我的班主任姓张,师范刚毕业不久,教我们语文。班级的墙壁上,有一个四周框着红边、顶上画有红太阳和向日葵的“学习园地”。每天,张老师都会从我们的作业簿中剪下生字抄写次数最多的,而且是写得最好的贴在上面展示。谁若每获展示一次,他便会在其名字旁边画一朵小红花,以示奖励。我的学习积极性被他激发得空前高涨,三年级之前,几乎是每天晚饭后,我便坐在洋油灯下写生字。我写得很认真,老师布置每个生字抄写二十遍,而我则往往都要抄写三十遍。因而,我名后的小红花每天都在盛开,对此,我乐而不疲,感觉好极了。
洋油灯的烟很浓,乌黑黑的,不到一年,就把棚顶熏成一团永不消逝的乌云了。我在灯下坐得太久,离灯又太近,每天,鼻孔都被熏得墨黑墨黑的。早上起来洗涮,我总是要先清洗鼻腔,然后再洗脸。我端来一盆清水,把鼻子伸入水中,用手指轻轻地掏,用毛巾轻轻地擦,居然都会捯饬出许些烟垢来,烟垢洇开,能把清水混浊了。不然,鼻子喷出的气,便是洋油气了。
三
上了四年级,我见识到了另一种高档的洋油灯。
那年,公社的老雷一家租住在老屋的厢房里。他有一子一女,叫阿萍阿果,大的是阿萍姐,上高中了,阿果与我同班。当时,老屋根据学校的要求,成立了课余学习小组。学习小组就设在老雷家。一张八仙桌,坐八个人,围着一盏灯。老雷家的洋油灯,与我家的不一样。它长得高高的,玻璃平座,玻璃长腰,铁皮大肚,铁嘴,玻璃灯罩。我记得很清楚,它的灯头四周,有几个像八爪鱼爪子般的铁丝扣子,它们是用来固定灯罩的;灯头的旁边有一个用手操纵的小齿轮,可控制棉绳灯蕊的升降。每次,点灯的人都是阿萍姐。她先取下灯罩,扭转小齿轮,升上灯蕊,再用火柴点燃,然后扣上灯罩,我们便可以坐下开始学习写字了。
这种灯,是当时农村最高大上的洋油灯,舟浦人称其为“十字灯”。从外形上看,它中间大两头尖,确实有点像十字,但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个瘦窄的葫芦瓜。十字灯,也只有像老雷那样的人家才用得起。
这个学习小组,深受大家的欢迎,一直沿续至我小学毕业。为何?主要缘于十字灯。
于我们而言,好处有三:一是再也不用受烟熏火燎之苦了。坐在十字灯下学习,鼻孔和脸上不会发黑,使我们的学习更加专注,还有利于心身健康。二是有利于互学互进。在学习中遇到难题,我们随时可以向阿萍姐请教。阿萍姐的学习成绩很好,大家每每向她提问,她都会耐心地一一给我们讲解,跟老师无异。三是有人监督。老雷五十开外,古铜色的脸上嵌着两条浓眉,虎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我弟弟是个淘气包,他经常会做小动作、开小差,老雷看见了,便“唔”一声,弟弟一听,如闻雷鸣,立即鸟雀无声。与我坐一条凳子的小珍,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平时爱唱歌。她一边写作业,一边哼哼。老雷在里间听到了,说,是那只蚊子在叫呀?嗡嗡嗡的,是想找拍吗?小珍立马闭嘴。
更开心的是我们的父母。洋油是拿钱到供销社去买的。那时候,乡下的日子苦,家里本来就没啥钱,并且即便是你有钱,也不可能你想要多少就可以去打多少的。因为,彼时一切都是凭票供应。什么粮票、布票、糖票、肉票、油票、肥皂票、火柴票的,一切都得要票。洋油,是用来照明的,乃家家户户必不可少之物,也是一笔不少的开消。自从有了这个学习小组,即可提高我的学习成绩,又可为家里分担了一盏灯的费用,父母们甭提有多开心了。
两年后,老雷调到区公所工作了,学习小组随之解散。于是,我便告别了十字灯时光,又躲进小楼成一统,重启了烟熏火燎的岁月。
四
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还燃着三种别样的灯——火篾灯、松明灯和汽油灯。
最凄凉的是火篾灯。在舟浦,有古老民谣云:“山头人三件宝,火笼当棉祆,火蔑当灯草,番薯丝吃到老。”火篾灯,这种自先民流传下来的民间灯火,据说早年在舟浦使用得最为普遍,直到我的童年时代,它的影子仍是屡见不鲜。
它的燃料是篾黄。每年,家家户户都会到山上砍来几杆毛竹,篾青用来编打农用和家用的物件,将余下的竹黄篾丝,扎成捆,扔到池塘里浸水。半个月后,大家把篾黄一捆一捆地从水中捞上来,放在道坦上晾晒。篾黄干后,便成火篾了,或用来做火种,或用来照明。若论火篾用最多的,要数住在我家隔壁的牙郎公。他是吃四方饭的,一年到头、披星戴月地在外面奔波,经常看到他,早上捎着一把火篾出门,晚上点着火篾回家。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镜头,是在深秋时节,村里的婆娘们为了抢着秋收,三五成群地聚在番薯丝坦连夜刨番薯丝。夜色沉沉,西风烈烈,无数的火篾灯如火炬般在夜风中熊熊燃烧,风越大,火越旺,不灭亦不休,甚是壮观。
最难忘的是松明灯。松明灯,顾名思义,是由松明做的,也是山区一种古老的照明工具。《燕闲录》云:“深山老松,必有油者如蜡,山西人多以代烛,谓之松明,颇不畏风。”舟浦的松树与山西并非有亦,自古以来,就有用松明来照明的习惯和传统。我发小豺狗家里,就有一盏松明灯。那盏灯,有一只长有两只耳朵的小铁镬,一根硬柴棒的一端,垂下两条粗铁丝,分别系在铁镬两边的耳朵上。使用时,只须往铁镬里放入松明条用火柴点燃即可,像提灯笼一样。
从初中开始,但凡到了夏季,我就经常在夜间跟着豺狗去照蛙蟆、剪泥鳅了。松明是就地取材的。在村子的水尾,凸起一个状似面包的小山冈,人称杉树坦。杉树坦没有杉树,却长着一冈棵棵都有数抱粗的大古松。那些古松的老根,仿佛是金龙的躯体,有许多是裸露在地面之上的,冬天,豺狗扛着斧头去劈,未几,便劈下了一篓一爿爿赤如火腿,形似琥珀的松明来。到了夏天,这些松明就派上用场了。照蛙蟆,我们到垄上去,剪泥鳅,我们往溪里走。每次,我都负责背松明篓,捉蛙蟆、剪泥鳅的活,基本上是由豺狗包办了。豺狗是旷野的主人,跟着他,每每收获颇丰,都能让我大快朵颐一番。
一次,他带我到龙井坑捉石蛙。那是一个雨过天青的仲夏之夜,深海般的天空犹如一块蓝头帕,盖在四面的山顶上,有三三两两的星星,像钻石一样镶在上面闪烁。豺狗腰挂鱼篓,左手拎着的松明灯,右手握着一把小木叉,在前头开路。我背着装有松明的小竹篓,跟在后面。我们溯溪而上,一直往龙井坑的上游走。随着山势的不断抬高,两岸的植物越来越茂盛,溪水越来越清澈,河床越来越狭窄。
当我们走到一个叫青龙潭的地方时,忽闻前面传来了一阵“咕咕”叫,豺狗立即停下脚步,并朝我嘘了一声。然后,我们便猫着腰,像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地摸了上去。临近了,借着松明灯一瞧:天哪!距水边不远的一个岩坦去,一条俗名叫“五步虎”的毒蛇,正盘在岩坦上吞食一只大石蛙呢。那条五步蛇,火棍恁大,扁头短尾,石蛙的下身已经被它吞到嘴里去了,上半截仍露在外面,蛇脖子被胀得鼓鼓的。触目惊心的是,五步蛇的身上,竟爬满了石蛙,它们毫无惧色,用爪子紧紧地抱住蛇身一动不动,似乎要与蛇同归于尽。豺狗把松明灯交到我手上,自己则举着木叉子凑上前去。猛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叉叉到了五步蛇的七寸之上,然后抓住蛇尾巴,倒垂着抖了几抖,那条狰狞可怕的五步蛇便成了一条棉花条,不能动弹了。豺狗拆下一条藤蔓,把蛇绑了,吊在木叉上,我们回家转。
路上,豺狗告诉我,五步蛇是石蛙的天敌。但凡是有石蛙的地方,必有五步蛇。五步蛇喜欢吃石蛙,但石蛙团结起来,足可以把五步蛇活生生地抱死。这是我初次遇见的动物的江湖故事。都说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谁能想到呢?弱者一旦警醒抱团,竟亦能使强者灭亡,令人咋舌了。
五
最热闹的是汽灯的灯火。
汽灯,又称汽油灯。这种灯,通常以金属薄板做成,内装有管子系统,灯蕊附上经人造丝浸硝酸钍溶液的纱罩。它是利用汽油蒸气在纱罩上燃烧发出光芒的灯具,使用时,须先对管子系统进行预热,再打进气压,方能发亮,操作程序较为复杂,常人是难以摆弄的。
汽灯的灯光,白炽炽的,往往仅须两盏汽灯,便可将一个戏台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来说,汽灯亮起,年关就到了,锣鼓也响起来了。冬深了,北风吹吹,雪花飘飘,人们闲着没事,便邀来戏班到舟浦老祠堂演大戏。演戏的大多是一些草台班子,有唱乱弹的,经典曲目是《高机和吴三春》;有唱京戏的,经典之作是《穆桂英挂帅》和《空城计》;演得最多的是越剧,基本上都是一些才子佳人戏。有时候,也演木偶戏。
演戏时,台上台下皆是戏。我们看见,村里的后生们老是往姑娘堆里扎,一个趔趄,就会掀起一阵狂潮,姑娘们一边骂,一边咯咯咯地笑。我们看见,当台上的小生到了落难时,台下的许多阿婆阿婶就会拿衣袖抹泪,嘴里啧啧个不停。我们看见,当台上的小姐溜到西厢与情郎相会时,四面屋的百鸟腔,便会伸手往白寡妇的大腿上摸。摸了一会,他们就站起来走了。这时,只要是有好事者闯入祠堂外的稻秆垛里,一定可以抓他俩一个现形。但是,谁也没有这个闲心。因为,他们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原本就是一对野鸳鸯,在村里,这压根就算不上秘密。台上的好戏,正进入高潮呢……
星星和月亮,是天空的灯火,苍穹的眼睛。灯火,是大地的月亮和星星,乡村的眼睛。
余秋雨说:“思乡往往可以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只是我的乡思没有落脚在河湾、小树或苍苔,而是无数个乡村日暮的灯火。”
我亦然。
如今的舟浦,灯火阑珊,流光溢彩。菜油灯、洋油灯、火篾灯、松明灯、汽油灯,这些村庄曾经的灯火,虽然早已远去了,但它们仍然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头灼灼生辉。每当它们从记忆的褶皱中蓦然闪现,都会让我思念如海,乡愁泛滥。这些灯火,尽管它们灯灯如豆,飘摇如萤,却也是一个时代的鲜明烙印,是岁月绽放出来的绚丽火花。人间,是不能没有灯火的。有了灯火,人类才能不畏暗夜,不惧寒冷。灯睏了,世界安然入睡。灯醒了,大地便会从梦中醒来,光彩重生。
灯火,是村之心,夜之眼。只有灯明亮了,人心才会亮堂,村庄的日子才会通透起来。昏灯寒夜的消逝,告别的是一个凄雨冷风的时代。我要说的是,我们无论是在何时何地,都要不能忘记那些远去的灯火,一定要珍惜今天的灿烂灯光。因为灯火,是大地上最美好的温度,最祥和的光亮。
问候老师!祝福老师!老师写作快乐!天天快乐!
老师笔下的灯,除了火篾灯没见过,煤油灯,十字灯,我们这儿叫罩子灯,家家都有。汽油灯在初中晚自习停电的时候用过,亮如白昼。只是没有老师的才华写出来。而今在老师这边重温,特别昨天晚上,坐在窗台上读到母亲抱着“我”唱儿歌,浓浓的乡愁像涨潮的海水肆意,瞬间漫过心田腌泽出两行热泪。感谢老师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