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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苹果醒来的时候，窗棂上斜依着一片月色，院子里那棵苹果树在地上投下几何般的图案。一只鸡叫，在一堵墙里发出，接着传来很多声鸡鸣。窗户是虚掩着的，昨晚忘了插上。八月初的天气，早晨有些凉意，中午日头火爆，苹果想起母亲说得话，长四月，短十月，不长不短二八月。八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也是苹果和屯里人尤为忙碌的节气。苹果准备起来，花猫躺在她被子上，唱着喜歌。苹果将它抱进被窝，搂了一会儿。还是披衣下地了，雷打不动，先在灶间生火，给婆婆和儿子小寒温水洗脸。
　　 锅洞内摞着劈好的刺槐木头，苹果抓了一把从自留山上背回家的松毛针，打着火机，火苗红彤彤的，哔哔啵啵响，一股子松树的味道蔓延开来。水烧好了，苹果蹑手蹑脚去婆婆屋，端来暖壶灌满，婆婆哈欠连天也醒了。苹果不想说话，嫁到李家十年，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婆婆也没挑捡，饭菜好孬，不计较。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知足了。三年前，公公骑电动车到镇里修鞋，走到一座石桥上，为躲一个老太太连人带车滚落桥底，拉进县医院抢救，不出三天还是没了。
　　 公公在小镇门市前蹲点，支一个修鞋摊。夏天，遮一柄太阳伞，冬季，飞雪飘扬，用一大块塑料围成一处亭子，里边放两只马扎，供修鞋的人坐等。公公修鞋认真仔细，结实。回头客不少，生意凑合，一天下来百八十的收成。苹果一直和公婆一个屋檐下，一只碗里过，没分家。不是苹果不分，母亲说，苹果年纪小，当不了家，公婆身子骨硬朗着，就他们管着钱呗。也没多少钱管，刚结婚那阵，丈夫李东，恋着苹果，不肯出去打工。他可是大工匠，盖房子，建楼，他挣大钱呢。婆婆生李东时，都四十多岁了，苹果和李东相亲不久，婆婆就催促媒人张大嘴，上苹果家择日子。婆婆想尽快抱孙子，岁数大了，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辈子做不了奶奶。苹果不乐意，自己不到二十三岁，张大嘴去时，四月天，漫山遍野桃花梨花杏花，绽放得惊艳无比。苹果没有做新娘的思想准备。张大嘴说，早晚是李家的人，何必拖着？李东有手艺，人家不愁讨不上媳妇。苹果没辙儿，就嫁过来了。张大嘴当着公婆和李家族人面儿承诺：如果苹果不愿和老人在一堆吃住，分开另立门灶。反正，七间倒置房，中间留着门，一家三间半，厨房在一个屋。公公修鞋，一年四季蹲摊，几亩土地，李东和苹果打理着，秋后，想给长辈一些，就给。不想给，算点钱过去。苹果是个孝顺的女子，她听母亲的，不分家。地，她与李东种着，李东这完犊子，恋苹果恋的厉害。在田里给玉米锄草，苹果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确良衬衫，胸前两座山脉，随着锄板一颤又一颤。李东在旁边贪婪地盯着，忍不住跨过地垄，过来伸手就探进衣服里，痒得苹果咯咯咯笑，笑着笑着，就被一张炽热的唇盖住了，吸紧。舞舞扎扎天作被子，地当床。苹果有时候就想，在野外做，居然来得很快。苹果觉得李东挺会耍，他一定是跟电视里那些人学坏了。
　　 锄完草，把草搂出大田，打成捆，李东拉了苹果的手，来，洗个澡，浑身臭汗，咋回？苹果家的地挨着屯子的青山，下午两点的光景，街坊邻居基本在睡觉，也有的在屯里小卖部打扑克，不到四点，他们是不会下地干活的。一条小溪，自青山蜿蜒而下，在苹果家地头，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潭，水质清澈，映照出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苍翠的树木，李东不在，苹果不会一个人在这潭里洗澡，她唯恐哪里钻出人。李东用铁锨挖泥沙加固好潭子，水很深了。李东坐在水里，搓洗赤裸的上身，来来来，苹果，给我搓搓后背。苹果犹豫不决，李东突然兜手泼水过来，弄湿了苹果，苹果只好下了潭里。水有点凉，山涧空出的水，苹果渴了喝过，甜丝丝的，李东在水里也不安分，苹果为他搓后背，搓着搓着，他的那根植物蓬勃起来，他要求苹果坐在他腿上，这么着苹果也像母猫似的呻吟，高潮了。不知道是哪天，李东把苹果的一块好地种上了。种上地之后，苹果在饭口间，吐了。闻到油腥味也受不了，婆婆过来人，明白苹果怀孕了。喂猪，提溜一木桶泔水，婆婆不让苹果干，李东干。以往早晨四点钟，苹果必起来做家务，这会儿婆婆起来做。田里的粗活，婆婆也不许苹果插手，一旦动了胎气不好。苹果不自在了，这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是苹果的做派。母亲了解此事后，坚决反对苹果不做家务，母亲传授的人生哲学是，她那个时代的女人，从没娇气过，生得孩子不也健康吗？你不做事，传出去娘家人还不被打脸？苹果想想也是，母亲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苹果不能给母亲抹黑。苹果照样四点起来，温好水，做公公婆婆的小灶，两碗鸡蛋洛水。家里养了七八只生蛋鸡，吃谷物吃虫爬山长大的，鸡蛋营养价值高，鸡肉也好吃，鲜美。冬天，母鸡不生蛋，苹果就宰一只老母鸡，柴禾火慢炖，搁一丢天麻，枸杞子，炖好了，肉是肉，骨头是骨头，鸡肉味满屋子飘着。婆婆一碗，公公一碗，补补身子。
　　 2
　　 苹果倒是想小鸟依人，偎在李东怀里撒撒娇，苹果是有个性的女子，她不想让人说三道四。久而久之，婆婆也就没坚持。最多是帮苹果洗洗碗，扒几穗玉米。拍拍大豆，落花生。捡杂七杂八的活儿干，小寒在肚子里八个月时，李东也不闲着，他有点子，防止挤压苹果的肚子，李东教苹果站着，背对着他。苹果感到李东在她之前，经历好几个女孩，不然，他这么经验丰富？！苹果不敢多想，想多了很累。苹果在给李东时，从没有过男人。苹果的第一次是在和李东快结婚的头一个月，给他的。李东骑摩托车到苹果家，拉苹果去他家打下手，帮拾掇房间，本来苹果是在婆婆炕上睡得，那晚找师傅糊顶棚的彩纸，干到十点多，才干完。送走师傅，苹果傻眼了，婆婆那屋关了灯，黑乎乎一片。苹果拽了一下门，门从里面插死了。进不去屋，公婆也是另揣心腹事，苹果明白。她想着结婚那晚，再给李东的。李东笑了，咱就在新房睡一宿吧。
　　 光线暗淡，一盏六十瓦的灯泡，悬在梁坨上，新房的家具也是刚抬进来得，有一股油漆味，熏人。一台二十四英寸长虹彩电，放着聊斋志异，鬼片。李东一点不含蓄，脱了衣裤，只穿一条三角裤，苹果约法三章，李东在炕头，苹果在炕梢，中间是花猫。苹果来了几次，花猫就粘着苹果了。李东说好好好，眼睛却不时地撒目过来，大概是女鬼出现，吓得苹果蒙住头，不敢看。李东索性拉灭灯，窜进苹果被窝。中间有一个细节，李东重拉亮了灯，在苹果身上和白花褥子审视很多遍，苹果后来每次想起这个细节，就有说不出的厌恶。细节不细节，不重要了。小寒都九岁了，三年级的小学生了。也就是三年前，公公五月末出了车祸，走了，李东想出门做大工匠的。李东不走的话，扣两座大棚种植草莓蔬菜，也赚钱。他嫌弃绑死身子，扣了大棚，哪也去不了，家里多少人也不够用。不如做大工匠，一把一搂，工程结束，工资到手。几亩地，苹果自己就拾掇了，苹果年轻，体格也好。李东有些不放心，苹果在家。过了十一月苹果才三十岁，女人三十一枝花，苹果苗条，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特别是两座山脉，一走路隔着衣服颤悠悠的晃，李东守了咂了十年，也没咂够，何况屯里那些野猫？李东吹过枕头风，说苹果，我走了，你耐得住寂寞吗？苹果擂他胸口，你担心我红杏出墙，就出去，咱种草莓大棚一样活。李东说，不走不行。这瓦匠手艺，再不干就生锈，忘了废了。小寒一天天长大，妈也一天天变老，不攒点钱，不成啊！
　　 3
　　 李东走的时候，苹果送他到屯口，老马家的客车，一天往县城跑一个来回。卖票的是马司机的老婆，人精瘦，像一根站在垄上的麻秸秆，精神头足，后脑勺长眼珠子，上车几个人，哪个没买票，她不用看，就知道。嘴也甜，尿壶镶金边。遇到什么人说什么话，见客下菜碟。从镇里到苹果的屯子，再到县城这条路线，老马家买得早，九十年代初就买了，狠狠赚了一笔。老马家最先在县城买了楼，装修好，租出去，一年吃租金也够了。苹果推着自行车，车后驮着李东的行李卷，用一个化肥袋装得被褥，换洗衣服。在工地穿不了好衣服，泥里水里，还有一包瓜子仁，苹果晚上撑灯剥得皮，一袋落花生，李东走前，早一茬种得花生熟了，苹果拔了一行，一粒一粒撸下来，在井水里洗干净，上铁锅烀了，让李东带去车上吃，屯子离李东做事的工地，有四百里地，在省城一个地方。李东也叫不出名，只知道个大概，叫鸭绿江街，苹果对鸭绿江倒是了解一点，那条江很宽很长，地理书上介绍的，河对岸就是朝鲜，中国和朝鲜隔岸相望。苹果在一篇小说里读过，鸭绿江的江鱼，相当好吃，李东去得那块，有鸭绿江的江鱼？李东之前出过门，他应该清楚鸭绿江街有没有江鱼，有没有皮肤白净，漂亮的朝鲜妹子，苹果叹了口气，李东说，你怎么了？不想我走，那我就留下，咱俩在玉米地嘴嘴，开会。苹果抬起头，照着李东的胳膊打了两下，坏蛋！馋猫，保不准你在外馋了就偷嘴。家花没有野花香呢！李东一低头，亲了苹果的脸一下，不会的。我还舍不得那一疙瘩钱呵！
　　 小寒有时在苹果炕上睡，苹果撵他去婆婆屋睡，小寒说，奶奶房里有怪味，奶奶晚上还磨牙放屁，不想去。苹果说，别在奶奶那瞎说，啥怪味。妈妈老了也和奶奶一样的，难道小寒硌应，不稀罕妈妈了？小寒噢了声，继续缠着苹果，说就睡一晚，明晚过去。小寒毕竟是孩子，说着说着就打起呼噜。苹果给小寒盖了被子，李东在炕头说了句，开会啊？这是苹果和李东的暗号，开会就是两个人那个。李东说，说开会小寒也不懂啥意思，苹果点了点头，每次李东要吃一口，就问苹果，开不开会？苹果嗯或者啊，李东就知道苹果答应了。
　　 苹果家房子隔着屯口三里地，清晨六点钟的日头，明晃晃的，天边烧起一片彩霞，霞光将云朵染成赤红，水红，深红，远望大地上的庄稼，树林都被染成赤红色，车还没来，苹果卸下行李卷，给李东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内心的不舍，挤压着眼泪，要冲出眼眶。还好有风吹来，有喜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起起落落，很解风情。李东嬉皮笑脸的说，要不，咱去玉米地开个会？苹果说，你心真大。车子缓缓开过来，苹果说，去到给家里打个电话，该吃吃该喝喝，别省钱，带得钱不够花，我给你寄。李东扛起行李卷，上了车。扭头对苹果说，你回去吧，搁家好好的，干地里活别累着，咱妈哪里不对，你不要往心里去，有事给我打电话……苹果不敢看李东，幸亏车子开走，苹果的一双泪珠落在地上，一瞬间被泥土吸收。但苹果的心空落落的，被李东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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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东走后，家一下子清淡起来，就像一碗菜缺了盐，没滋味。小寒也上学了，学校在大队不远，那会子大队不叫大队，改成村委会，学校一排黑瓦房，小寒的老师是个男的，大个挺高，说话娘娘腔，苹果把小寒送到教室，和老师寒暄几句，就回去了。乡野的孩子，不娇贵，送一次两次，都自己上下学。从屯子过一条河，河上那年建了一座石桥，过了桥再走二里地，就是学校。在马路右边，很显眼的位置，屯里有三四个孩子和小寒一起上学，分在一个班里。小寒出了门口，就和伙伴一道上学，放学也一块回。小寒也听话，不在路上逗留，到那个点就出现在院里，喊一嗓子：妈妈，我回来了。苹果下地怎么忙，这个时候一定在家，在鸡窝里摸一个鸡蛋，烧火给小寒炒鸡蛋米饭，放一羹匙猪大油，一截葱花。小寒吃得津津有味，苹果爱怜地望着小寒，夕阳很安静地泊在西山。鸟儿归巢，鸟鸣此起彼伏。夜像母鸡生蛋，呱唧落下来。天黑了，有星星，有月亮的晚上，苹果格外孤单。电视也没好节目，一部连续剧演了许多遍，山穷水尽似的。婆婆辅导不了小寒作业，李东走后，小寒就在苹果这屋睡。日子说闲也不闲，那要看怎么过。李东在时，田间地头的活儿，他挑大头，苹果帮衬一下就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重点是李东好那口，一天三顿正常吃，还填不了他的洞，动不动就开个会。李东爱上屯北那片玉米地，靠山根，静。没人打扰，在玉米地咋个姿势都随意，躺着坐着站着，苹果闻惯那股青草味，甜腻腻的，比李东身上的汗味好闻。那片玉米地三亩多，堤坝傍着溪流，李东掂量好几回，想砍了玉米扣草莓大棚，近几年屯里一些男人不出去，搁家扣大棚，栽草莓，葡萄，不少捯饬钱。李东也寻思，扣大棚。可他的大工匠手艺，哪能说丢就丢？结婚好几年，小寒上学，硬是将苹果啃得奶子像发面馒头，又大又软。脸上光滑的胶原蛋白，李东说是吃他的货吃得。李东想让苹果娘俩，以及母亲过上更好日子，所以才离开家，离开苹果的。
　　 苹果白天一忙就不想李东，夜里躺在炕上想他。李东的枕头仍摆在他以往睡觉的地方，苹果想得慌，就抱着枕头，像抱着李东。梦里李东和自己在玉米地开会，晃得旁边的玉米棵沙拉拉响。
　　 李东刚去省城那阵，一周打三个电话，怎么说也是长途，苹果说，没什么事，不用老打电话。发个信息就好。诺基亚手机，发信息还是可以的。李东慢慢就不怎么打了，晚上给苹果发个信息，就妥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苹果想他时，有时用手解决一下，她总感到羞耻，这样也比出去打野食强。日子一天一天，沙漏般的过去。家里有微妙变化，是在苹果收割玉米那几天，苹果一早，天不亮，就起来在土墙的磨石，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穿着水靴，长裤，到山根底那片地割玉米。风调雨顺，玉米穗子长势喜人，苹果先把玉米穗子掰下来，拢成一堆，再挥舞镰刀将玉米棵放躺。三亩多地，苹果从四点多来地，到找贵子的马车往家运，已是下午一点十五分。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在家带得三个苹果，两块月饼也吃光了。还在潭边喝了很多水，马车拉了两趟拉完，苹果两条腿像灌了铅，千斤重，好不容易挪腾回院落。贵子赶着马车，拉下家玉米了。婆婆正和一个人一边扒玉米，一边谈笑风生。等苹果走跟前，才看清是西院的婶婆，绰号麻大腚，平时苹果和麻大腚两家交集不多，偶尔婆婆带着小寒去她家坐坐，苹果不去，她不爱串门，乡下女人拉瞎话的多，苹果不招人嫌。有空看会书，遛遛鸭鹅不好吗？公公走了后，婆婆和苹果虽然也交流，也掏心挖腹，没隔阂。小寒放假就在婆婆屋睡。可谁也代替不了公公这个角色，麻大腚看到苹果极不自然，苹果也没多想。远亲不如近邻，母亲常说。和邻居搞好关系，关键时刻，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