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熟地瓜干(散文)
一
熟地瓜干的那种甜,香糯绵软,想起来依然回味无穷,可以穿透岁月,直抵心口。
它的甜,出自母亲的手,所以,我一直认为,母亲的那双手是用来制造甜蜜的,尽管秋风把母亲的手划开了裂口,切地瓜干的“菜助”(切地瓜干的工具)也切过母亲的手指,粗糙而鳞伤的手,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最美的。
“儿,放心吧,”母亲充满豪情地说,“妈保证让你不吃苦,天天甜。”这是1978年秋我要告别老家去烟台读书时,说给我听的话。母亲往那个旧布缝制的袋子里装熟地瓜干,这批熟地瓜干是母亲赶时间晾晒的,半干半湿的,足有六七斤。
胶东农家的香,都在落花生里,农家的甜,皆在熟地瓜干中。有了香甜,再苦的日子都被中和了。这是我一谈到美食就想到的。
9月接到入学通知,10月16日入校,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晒够我要带走的熟地瓜干。那段时间,她也不天天不落地去队上的晒场干活了,心思就在晒地瓜干上。她说,少挣几个工分,扛得住,我儿毕业后,几个工分算什么!希望在我考上学的时候,一下子被点燃了,对于一个不认字的农村女人,她看得如此遥远,令我惊讶起。母亲说,不然,晒地瓜干有什么意思!甜美,是因为儿子有了出息,多么淳朴的想法,多么贴近而又有点遥远的期待,甜,居然是掺和了复杂的情感的一种口感啊。
二
屋后是北山,山中多“不落叶柴”,是晾晒地瓜干最好的架子,去掉碎枝树叶,将切好的熟地瓜干插上去,趁着响当当的秋阳,晒出去,是母亲那段时间的大事。
母亲挑出红瓤地瓜,她知道我不喜欢吃白瓤的。越冬的地瓜里,剩下的是白瓤的。红绳拴住了柴的一端,挂在横放的一根向日葵杆子上,将一片片切好的瓜干挂上去,那是琳琅满目的美,那根被砍下的不落叶柴仿佛遇到了新生,复活了,删繁就简,精神了,居然长出了一串串淡红色的地瓜花。摆上木凳子,颠着小脚,提着一枝地瓜花,屋檐下,柿树杈上,晒衣的铁丝上,一院子开遍地瓜花,母亲是最美的园丁,她在花中,花枝俏,却没有母亲美。未上学,写不出诗句,真的是可惜了那个醉人的镜头,可惜了肚子里的诗句不能和母亲的地瓜花一起绽放。
后来吃着熟地瓜干就想那个画面,插于枝头的地瓜花,映日而香,一起簇拥着母亲这朵娇艳如牡丹的女人花,这是世上以花衬花的精彩镜头,冉冉秋光为地瓜干着色,更有秋花开秋光。那是多么美的一季,诗画逊色,无法描摹。
有鸟儿落枝来啄,母亲不吆喝驱赶。她说,鸟儿喜欢吃,肯定甜,咱家孩子少,多个鸟儿多个仔。仔,是孩子的意思,她也知道贫穷难养儿子,可她不怕,连鸟儿也视为仔。
熟地瓜干半干后最好马上“缸藏”,一口酱紫色的缸,注满瓜干,用一张塑料纸封着口,把时间交给那口缸,大约一个月或者稍长一点时间,熟地瓜干就会通身长上一层甜滋滋的白霜,就像柿饼那样的品相。可我要出发了,来不及缸藏了,母亲遗憾,说,原汁原味的,也好。这是退一步的话,不得已。母亲趁着月色,将一片片地瓜干叠放于一起,希望少一点空气透进,美中总有不足,母亲不能炫耀地瓜干的好,显得很失望。
母亲是不能让儿子失望的。她把队上分配的花生剥成米子,把瘪花生捡出来装进封好的布袋。吃一口熟瓜干,嚼一粒花生米,那滋味,胜过美馔佳飨。
三
多少年后,想起这个搭配起来的口味,我禁不住口水满腔,其实,这种滋味里,更多的是母亲的味道,唯恐饿儿半晌,担心空腹一刻,不必叮嘱,她明白一个母亲给儿子的太少,能够给的也只有一份爱儿的情分。每当再品这份美食,我会加进怀念母亲的味道,眼眶充盈着泪花,仿佛看到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津津有味的样子。
风干的熟地瓜干,对于牙齿,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瓜干藏着母爱,即使坚如磐石也舍不得丢弃,那个时代,视粒米若生命,尤其身在外,片片瓜干,一片深情。终于扛不住了,班长领我到烟台北大街的烟台市口腔诊所。当时的症状是,两腮肿大,齿间仅存厘米空间,进食不能,说话困难。
口腔医生端坐对面,问诊。
“学习任务重?上的什么火?”
“学师范的是口才活,以后还预备转行?”
“硬碰硬?打仗还得讲个迂回战术呢!”
“地瓜干惹的祸?”
“不肯开口?哪来的英雄气概?”
“片片甜薯是乡愁啊!”
我以摇头颔首两种方式和医生对话。看来,他也是有过同样的“硬碰硬”的经历,相逢何必曾相识,地瓜干里的甜,带给多少胶东学子美妙的回忆。
一周三支封闭针。牙疼不再,恢复如常。班长也分享过我母亲晒的熟地瓜干,可他的牙口好,嘲笑我说,吃不出母亲的爱,心中有抵触。冤枉啊,我有口难辩!
第一封家信,几乎没谈学校的事,主题唯一,只谈那地瓜干的好。母亲不认字,要找福子哥念信,我怕纯粹的抒情,福子哥念不出感情味道,就写吃饭吃地瓜干的琐事。只字不提因吃地瓜干而患了牙疾,书信是唯一答谢母亲为我准备熟地瓜干的礼物,多么苍白,多么廉价,可那时我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是让信纸上的每一个汉字都写成鞠躬的样子。记得,对地瓜干描述的词儿,我搜肠刮肚,都是形容其好的,甜糯,软绵,甚至用上了“软玉温香”“玉软花柔”等移觉性的形容词。不想辜负母亲一秋的辛劳,不想破坏了那一院的薯香气氛,因为我想,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用那不花钱的秋阳,熏染那出身卑微的地瓜干。
吃着熟地瓜干,思绪飞进了老家的院子。那时,秋风不冷,更不萧条,好像那么温情,在干净的院落里打转,不肯走,因为有满院的地瓜干,最恋秋风吹。满院的秋阳,把时光里的甜提取出来,融进了地瓜干里。母亲很得意,手中提一根棍儿,赶着苍蝇和飞虫。母亲说,傍晚的太阳离得最近,我们家住在山根,就是落山,就落在我们家的山根,阳光打在瓜干上,是把甜注入进去。所以她每天很晚才收那些挂在枝上的地瓜花。
四
那时的乡镇叫“公社”,公社有一处邮电局子,我遇到高中同学艳春,她在局子里做职员。她跟我谈起我母亲第一次去公社邮电局邮寄地瓜干的情景。
母亲站在柜台外,一手举着一张搓揉得窝窝囊囊的纸条,一手擎着一包旧布包裹,里面打包的是地瓜干。她得不到谁的领引与指导,只能用这个动作来求助,他不认字,不知怎样可以把这份母爱寄给她的儿子。她曾几次怯懦地开口问话,但都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她并不退缩,觉得这是一件可以不管远隔多少公里都可以表达母子之爱的举动,她不气馁,再次上前,怯怯地问,能寄么?几天到?
我的同学埋头业务,只能说写好地址拿过来。她并不回答母亲这些疑问,她照着流程去做,不可指责。
母亲没有动作,依然是那个样子,她没有理由去麻烦别人,因为她不认字,不知怎么邮寄,都是自己的错。纸条上是母亲让福子哥按照信封上誊下的地址,写了我的名字。她继续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儿子,哪怕远隔,也在手心。艳春抬头扫一眼邮寄包裹一片空白,告诉我母亲写上地址和收件人名字。多么职业性的语言,却一下子伤了母亲的心,她一下子没有了勇气,只能怯怯地退缩到最后排的条椅上坐着,她无措,胸前抱紧了那个邮包。她只能这样跟儿子对话,说什么,无非是没有办法。
邮局里人散客走,空荡荡的了,只剩下母亲在条椅上孤独地坐着,那包东西,她始终投不出去。艳春走到母亲身边,拿过纸条,一切都明白了。因为我的名字,她认识了一位执着而不肯麻烦人的母亲。
大娘,没有内包装会风干的,发硬。艳春找来塑料袋重新套好,再将外套缝好,写上地址和名字。
“他就喜欢吃熟地瓜干,儿不能挨饿了。”母亲不知感谢我的同学,一再念叨着她的心事。她将头伸进邮局柜台里面,去看自己的那包东西,生怕跟人家的邮件混了,找不到,她有着太多的担心。艳春告诉我,她好在是轻拿轻放,将包裹放在邮件的最上面。不然,肯定会弄碎了母亲的一颗心。
母亲挪动着小脚,晃动着身子,下了邮局的台阶,走了,转身跟艳春摆摆手。她露出笑容。秋阳没有遮拦地洒在了母亲的身上,一袭蓝色的旧头巾,在秋风里飘着。
大街上,人来车往,没有谁会留意她,她平凡得就像不为人注意的一缕秋风,可这缕秋风多么温柔,她刚刚将一包满满的温柔和爱送了出去。此时,母亲多么轻松,她已经把一颗爱儿的心寄走了,她相信,儿子收到后,她也有感应的。
她从未通过邮电局寄走任何一点东西,她的心,因为有了这一次现代化的往来方式,而变得骄傲起来。母亲唯一托了福子哥寄给我一封信,就问到那次邮寄的事,叮嘱的话是:收到了吗?吃完一点,剩下的要封好。
五
母亲啊,即使没有这个包裹,我也会收到母亲的心意,她的祝福,让我求学的日子很温暖。这是我唯一收到的母亲的礼物,第二年的秋季,她攒足了力气,晒了很多熟地瓜干,可她没有机会邮寄给我了,而是一病不起……
母亲,再也没有把她亲手酿制的甜蜜送出去,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遗憾。
负了母亲,不负韶华。我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可我无法做出自己的选择,总是觉得,母亲和韶华同在,不会拆分。我也明白,成长的过程也是不断遗失的过程,我们有很多东西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包括母爱,失却母爱很痛,痛得不忍再回首,再诉说。但生活又是很仁慈的,总是留给我们最值得珍藏的回忆。在我的心中,母亲寄给我的熟地瓜干,要比糖果还甜,甜得有点苦涩,但我愿意下咽。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是母子相对的离别场景,儿可扑进母亲的怀,一哭母亲恩。而我与母亲,遥隔两地,祝福的话听不见,看不见“密密缝”的穿针引线,徒生怅惘。
回家给母亲奔丧的时候,父亲揭开两个酱色的大缸,里面都是母亲晒的熟地瓜干。
空遗秋霜注满缸,美食面前不见慈母容。那些熟地瓜干,覆了一层甜蜜的秋霜,就像涂抹了脂粉,正待我唤它出场,可我怎么也不能呼喊,眼泪扑簌簌地滴落缸中。
秋霜落满地瓜干,我看到了,霜白如饴,我更想看看母亲秋霜染鬓,多少作文里描写母亲“鬓染秋霜”,我却用不上这个词,这样的美不属于我的母亲,她是青丝满头,红润满颊,但秋霜没有资格送走她,她带着自己的青春走了。人们总说“活在我们的心中”,这话很深情,也像刀割人心,母亲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是一句多么无助的话。我不愿说,我喜欢想母亲留下的甜。
秋霜覆瓜干,留给她的儿子,她没有尝过的甜,一定要儿子飨用。
尽管她已经熟悉了邮寄的程序和套路,更有我的同学相助,再远的距离,母亲都可以将她的爱寄出去,但一切都立即失效了,变得毫无意义。
秋来,每当咬一口地瓜干,我心事复杂起来,依然甜,甜味里还带着一股苦涩的味儿。
如果,人间至阴间,也有一条邮路,我愿为母亲晒一缸瓜干,甜甜的那种,寄给母亲。我知道,反哺之情不是物物交换,但你未曾好好品一品瓜干的甜,我心怆然。
母亲一定不嫌我的菲薄。
2022年10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在秋光氤氲的晴好日子,清风徐徐,阳光灿灿,一枝一枝的地瓜干,艳艳的红,红里透亮,飘着香,挂在屋前屋后,母亲穿梭其间,想想那个画面,就好美,好温馨。母亲不认字,但是通情理,有眼光,为儿前程着想,一年一年晾晒地瓜干,这是在晾晒希望呀。有希望的日子,再苦也甜。
母亲到邮局寄地瓜干,因为不识字,不会写字,无法填写邮件,显得有些尴尬与无助,但是母亲执意这么做,执意等所有人都走了,等工作人员空闲下来帮她填写,因为她邮寄的,不是地瓜干,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是一腔甜蜜的慈母情。那段画面的描写,太生动了,让人有置身现场的感受,不得不感动母爱的无私。
生活的戏剧性,有时完全预感不到。岁月没有带着母亲一起走,疾病却带走了母亲。“秋霜没有资格送走她,她带着自己的青春走了”,痛,痛,剜心挖肺的痛。“母亲活在了心里”,这话,苍白得像秋霜,又深情得让胸口泣血。
有句话说:情到深处无怨尤。其实,不是无怨尤,是无可怨尤。好在有文字,可以托起心中这份沉甸甸的思念。作者一惯的笔峰饱满,落笔如撒珠,人物刻画形像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