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金秋】开荒(小说)
开荒
上世纪八十年代,广大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刚刚告别了难忘的大集体时代,农村落实了新政策,人们劳动热情空前高涨,一时间垦田开荒浪潮如风起云涌,席卷着中国大地。放眼望去,无论山间丘陵,荒滩野地,田间地头,凡是能开荒的不毛之地几乎被犹如久旱逢甘霖的农民用镢头洋镐翻了个遍,期望新开垦的荒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
在大开荒的时代潮流中,坐落在豫西大山深处的我的故乡——yg村也不甘落后,在老年村支书的号召下,掀起了空前绝后开荒种地的热潮。
一
在一片布满砂砾卵石、野草丛生的河滩开阔地带,一群农民正头顶着烈日,大汗淋漓地弯着腰搬石拔草,他们不时互相打着招呼,在欢声笑语中,似乎忘记了劳动的疲惫。
火辣辣的太阳射穿了他们各色的衣裳,盛夏的酷热似无边的火焰在燃烧着他们的每一寸肌肤,又像一条条火蛇直往他们的身里钻。实在忍不住汗渍侵蚀的人们,用手胡乱地抹一把汗,又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大军中去。河滩上,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在这人声噪杂的人群中,带头开荒的是姓w的父子俩。父亲年近六十,早年丧妻,村庄人叫他老w。老w体型魁梧,身材高大,四方脸。虽面呈菜色,可力大如牛,活生生一个结实的庄稼汉。儿子年已四十,由于无人操心张罗婚姻大事,加上家庭情形和自身好吃懒做,至今光棍一条。
光棍汉的日子很是难过,一日三餐难得吃上应时饭。照光棍父亲的话说,一年四季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应时饭。每逢吃饭的时候,光棍父亲总爱在村庄里闲转儿,人们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无一例外地说是吃了xx时刻的一碗剩饭。茶余饭后,人们一旦说起他,说起吃饭,玩笑着说:“wcz顿顿吃剩饭,从来没有吃过新饭。”时间长了,闹得六十多人的小村庄妇孺皆知,人们就戏称他为“w剩饭”。w剩饭平时也不太讨人厌,憨厚的邻居出于同情之心,只要他转到自家门前,都会毫不吝啬地给他盛一碗饭。
w剩饭平时连自己的地都种得毛毛躁躁,地里长满野草也懒得搭理。这次破天荒地带头开荒,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人们问他缘由,才知道他通过在乡政府当武装部长的孩子的舅,得知乡政府有新政策,开荒半亩以上政府奖钱奖粮。在当时,农民种产量地,每年是要按人口、亩数征收农业税的,新开垦的荒地五年之内免税。想来划算,他一反常态,不惜花老本到街上买米买面,找遍全村庄的人来帮忙开荒,只管大伙儿的饭,不用支付工钱。
对于开荒这事,光棍儿子是一百个不情愿。在他的记忆里,自从母亲去世,从小到大,从来没从父亲那里得到过温暖。
w剩饭养育了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外村,生儿育女。据村庄里的长辈说,在大集体时代,全村庄人日子过得都很紧巴。他们兄妹俩小的时候,每当父亲出门,总要先用碗挖出哥妹两个的口粮,然后在剩余的粮食表面做上记号,回来后再看看记号还有没有,如果记号完好,皆大欢喜;如果记号没了,就不分青红皂白打起哥妹俩,打起来要死要活,好像两个孩子不是亲生的,就是从野地里捡来的贪吃鬼。有一次,儿子被w剩饭撵着满院跑,最后被气急败坏的父亲按在地上用皮带一顿毒打,直到听到他哭天喊地的声音,邻居赶来解围相劝才罢。原来是他们两个姊妹因饥饿俩难耐做饭多下了一碗糊汤。直到现在,儿子光着脊梁干活时,人们还能清晰地看到他厚实的脊背上挨打留下的深深的疤痕。
兄妹两个很纳闷,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知道他们口粮吃多了。挨打次数多了,仔细琢磨,他们才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此后,每逢想多挖出粮食后,再小心翼翼地照着父亲留下的记号比葫芦画瓢做上图样。
光棍儿子个子不高,五短身材,能说会道,人戏称小w。俗话说,“柴无三根不着,人没老婆不干活”,光棍儿子平时不正干,不务正业,不求上进,得过且过,过了半辈子还没讨到老婆。小w终日东游西荡,跑得帽子不见顶儿。人们在惋惜同情他之余,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小w没娶到老婆,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把一股怨气撒在父亲身上。他终日生闷气,对父亲爱理不理。由于小时候苦难的经历,对父亲也没好气。虽说父子二人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勉强生活,但彼此冷若冰霜,大多时候形同路人。
“也不知道缺了哪根筋,中了什么邪,来开什么荒?”光棍儿子一边用嘴吹着被石头砸伤的右手指,一边瞪着牛蛋眼,牢骚着说。
“不想干了算了”!父亲扔下手中的镢头,抬起头,不满看了他一眼,大声嚷着说。
“都别再吵了,看看手伤得咋样,不行了,包包!”忙碌的人们同情地说。“一个大男子汉,擦破点儿皮,估计肠子流不出来”!邻居大嫂扔下手中的刚薅出来的水草,投去同情的目光开玩笑。
“死不了,我光棍一条,阎王也不敢收我,收了我麻烦——管我吃、管我穿,还得给我娶老婆”!光棍儿子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我都四十了,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味儿,没尝着鲜儿,死了多亏啊”!
“就你这没材料劲儿,干活还不累?手砸得还嫌轻,还想着娶媳妇那事儿”!手中挥舞着铁锨铲着砂石的韦叔揶揄地笑道。
“你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光棍儿子顾不得疼痛,反唇相讥。
一时间河滩上人声鼎沸,热闹一片。
在人们的嬉笑声中,开垦出来的一片开阔地像摊开的幕布慢慢地向前方延展。
二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大约半月光景,一块半亩多的河滩洼地如一幅平展的画卷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新开垦的洼地南面环山,一条绵长的光滑石片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拱卫着这片刚脱胎换骨的沙土地。一道人工垒砌的泛白的石堰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鱼鳞片的银光,静静护卫着刚从原始状态解放出来的沙土地,好像在石堰的怀抱里正躺着熟睡的婴儿。
一条清澈见底、常年不断流的小河仿佛一条长蛇从洼地前方蜿蜒向前爬行,缓缓流过。洼地不远处,牛儿在黄绿相间、开满各色野花的河滩上悠闲地啃着青草;成群的蜻蜓和蝴蝶在低空翻飞追逐;孩子们在小河里尽情地捉鱼逮螃蟹;河岸边,年轻的妇女坐在河石上弯腰浣洗着衣裳,她的身边牙牙学语的小女儿正在缠闹……
日出日落,花开花落。新开垦的洼地来之不易,在老w的精心打理耕作下,种玉米、种大豆,一年四季换茬换种,这块并不肥沃的河滩沙地忙个不停,在风调雨顺之年收成了几季。产量虽不客观,但也差强人意。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个天色阴暗、秋雨飘零的下午,全组人刚开会定下如何分配一棵长在三亩地头、靠山生长的老山萸肉树的方案,由于秋收季节活忙,人们相继散去。
老W 没有走,他似乎看到生长在山萸肉树后面、一片生命力旺盛、绿油油的野韭菜在光滑的石崖下的一条狭窄地带泛着耀眼的光芒,遥遥地向他招手。他情不自禁地小心爬着石片,艰难攀登上去……
不久就传来噩耗,说老w不小心失足从石崖上摔落下来,摔破了头,鲜血直流。最先到他身边的是我叫表娘的s寡妇。s寡妇中年丧夫,留下一堆儿女。为了孩子们不受委屈,她守寡未嫁。老w十几年来心甘情愿当牛做马、不计报酬为她家吃苦受累、辛苦劳作干农活。等村庄多数人到场后,老w已失血过多,命悬一线。人们把他抬回家里不久,他就双眼一闭、撒手人寰。
老w惨遭横祸,无论他生前如何,毕竟是生活在一个村庄的老邻居,人们大多数扼腕叹息,深表同情,隐隐约约也有人听到风言风语,说老w年轻时作恶太多,跌落山崖送命是报应。后来,听村庄里的老一辈说,在六十年代,邻村有一姓q的人家成分不好,解放后被划为地主,老w曾揪斗过人家,更过分的是:在一个河水暴涨的夏天,老w故伎重演,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侮辱与他同龄q姓儿子的老母,言语不和,他恼羞成怒地顺手舀起一瓢有人放在地边浇菜的人粪屎尿,从老妇人的头顶直浇下去,老妇人一气之下,面对滔滔洪水投河自尽……
三十年沧海桑田,跳河自尽老妇人的儿子长大了,后代儿女成群,儿孙后代个个成家立业,吃苦耐劳,先后盖起了楼房。一家三世同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蒸蒸日上。
老w突然离去,从小到大从未操过心的小w慌得手忙脚乱、束手无策。父亲去世,只有入土为安。自己办丧事要花钱,苦于没有资金一筹莫展。他忽然记起父亲去开会时口袋里塞了几百块钱,去摸父亲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几百块钱竟然不翼而飞,分文未见。
这一回,没钱给父亲办丧事,可难坏了小w。
小w明知父亲生前背着自己躲躲藏藏存有钱,可就是不知道存了多少,放在什么地方。
老w生前省吃俭用,积累了一些血汗钱。看看儿子不正干,靠不住,挣一个都想花俩,干脆自己存起来保管作为百年之后的养老钱。老w身强力壮,做梦没想到自己会突遭横祸,没来得及给不争气的儿子留下只言片语就驾鹤西去。至于老w生前留下多少家产,儿子一无所知。
万般无奈,小w于是翻箱倒柜,砸锁撬匣,费了好多周折搜罗出老w的存折和现金,在亲戚邻居的帮助下办了父亲的丧事。靠剩余的钱,小w坐享其成,自由自在、风风光光地过了一段以前从没体验过的富裕日子。终究坐吃山空,不久,老w留下的钱花完了,他又回到先前的生活状态,终日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度日,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他的家业,除了老w留下的三间土墙瓦房,锅碗瓢盆,没有置办过一件像样的家具,他依然是猪八戒背个烂箱子——要啥没啥。人们说他要不是怕死,气都不想出,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三
老w去世后,他一个人种了几年地。小w种出来的地,庄稼长得还没有草高。他看自己不是种地的料,种地太累,太麻烦,索性就把父亲和自己的一亩多上等产量地让给别人种,报酬是一年一百斤玉米、一百斤小麦,落得个眼不见为净,坐享其成。至于老w举全组人之力开辟出来的那片沙土地,他早已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无偿赠送给相好了。
后来,他说有媒婆牵线,要讨媳妇儿,借了邻居的钱,忙活一场,钱也花完了了,结果到头来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空欢喜一场。再后来,一个外地的女人说要他准备一千块钱,给他找对象,他一时头脑发热,把土地和经济林都卖了,凑齐了一千块钱交给媒婆,兴冲冲地跟着媒婆去见据他说是四川的对象,结果在车站媒婆借口上厕所一去不还,到头来可怜的小w竹篮打水一场空,鸡飞蛋打,上当受骗,血本无归,彻底赔了个精光。
屋漏偏遇连阴雨。人们再不抬举他,时时处处遭人白眼,小w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人们遇到他,就好像遇到了瘟神一般。村庄人的集体冷落,第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小w的自尊心。痛定思痛,小w下定决心洗心革面,不再蹉跎人生。他发誓改掉往日出门在外打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偷懒耍滑的作风,踏踏实实干出个名堂,争取让人们刮目相看。
天无绝人之路。为了生计,他同本村人加入了到栾川县修建高速公路采石打地基的打工队伍。机缘巧合,经人撮合,他认识了一个与他年龄不相上下、刚刚丧夫新寡的女人,在老家东挪西借凑了一笔彩礼,入赘在她的五口之家,老来的光棍遇到了老婆,修成了正果,铁树最终也开了花。
小w从此在栾川县安家落户,村庄里的老老少少再没有见过他的面。借了老家左邻右舍的钱还没还,他销声匿迹,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老w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荒地在老家2005年夏季的一场瓢泼大雨过后,在铺天盖地的洪水中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消失在茫茫人海、杳无音讯的小w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