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在外省打工的儿子两年前就在县城买了房，只等着老张的孙子初中毕业后去入住——孙子初中毕业就上高中，高中在县城里。老张得一如既往地照应孙子的日常起居，就像孙子的小学，初中那样。
　　 小区的老伙伴们都替老张高兴：“眼看着要进城了，农村婆婆要变城里婆婆了。”
　　 “嗨，什么农村婆婆城里婆婆？农村婆婆就是农村婆婆。”老张笑着，“还不晓得他考不考得上高中呢！”
　　 孙子读起书来就只算得个中等成绩，所以老张从不奢望他能进重点高中。“有个高中读我就阿弥陀佛了。”老张常常这么说，说得多了，老伙伴们就有点怼她：“你这是咒孙子考不好吧？孩子这么努力，怎么会上不了高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张觉得孙子好像进入九年级没多一会儿，却已经参加完中考。自从孙子中考完，老张就一直处在忐忑状态。她虽然每天照样五点多就起床，照样买菜做饭，照样侍弄屋旁的那块菜地，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底里的五滑六滑。她知道无论她怎么思量琢磨，甚至不情不愿，去城里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她心里说：“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
　　 老张多么留恋这个她已经居住了十年的小镇，留恋这个小区，这小区的老伙伴们呀！她遥想着自己住进高高电梯房的模样——那和笼里的鸟，圈中的鸡有么事区别？前不能展后不能移的。她突然觉得还能这么散散淡淡地到处走走是那么金贵！这里多好，出门就是路，平整宽阔的水泥道，干净整洁。
　　 老张闲来没事总爱坐在后门口和老伙伴们扎堆拉家常。她们聚在一起说道孩子，逗弄孩子，偶尔也会打打趣，说一两句对方老伴的荤笑话。她们之间消息互通，有“福”共享：倘使谁得了信息说市场上有便宜鱼卖，她们均会一窝蜂涌过去，然后嘻嘻哈哈拎着鱼回来。有时候有很大的胖头鱼，四十到六十元一条，都是十几二十几斤重的大家伙，平均一划拉，才两三元一斤，巨划算。她们仿佛捡到了天上掉落的馅饼一般，欢天喜地。有时候她们会买到论堆卖的小鱼，一家买，家家帮忙剖。几个婆婆姥姥拿着砧板菜刀亲亲热热蓬在一堆，说说笑笑间，那些成堆的小鱼已然剖干洗净。
　　 儿子电话告知老张搬家的日子。儿子说到时候他们把事情都会安排好，让老张不要操心。老张心想我一个七十多的婆婆又能操得了么事心？这天下总是年轻人的天下。老张一边听电话一边在心底掰着手指头算日影，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暑天真热。天气预报里不是播报三十八度就是播报三十九度，有时候还超过四十度。老张看着菜园直叹气。今年种的豇豆，花是在照常开的，却总不见挂豆子。“才吃了三碗呢，这就要卷藤了。”老张自言自语。几棵南瓜秧，藤倒是爬得远，可惜青南瓜泡子都没看见两个，有几厢空着的菜地要翻了……苕尖还算长得清秀——老张看着紧靠着自来水龙头的那畦油绿的苕尖，若有所思。她决定先给苕尖浇一遍水，再拿出铁锹来翻地。
　　 “我说张姐呀，这走都要走了，还管它菜地干嘛？”有老伙伴觉得难以理解，“你就算翻好了地也不会再种菜呀？那不是糟蹋力气吗？”
　　 “翻一翻，炕一炕，以后草会长得少一点吧！”老张说。
　　 “你这是为的么事哟！”
　　 “总是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
　　 “阴屋冷板凳坐着不好吗？这热死人的鬼天气，小心中暑哦！”
　　 老张一天一点，零零碎碎不间断地翻挖，菜地翻完，搬家的日子也到了。她和媳妇头一天就整理好了要搬走的家什，在门口等候货拉拉司机。老伙伴们都来送她，她们看着老张一袋一袋打包好的物件，仍然一个劲地提醒她别忘了什么，装车的时候什么该放在下层，什么该放在上层……她们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却句句在告别。
　　 “老张，你吃药了吗？”有伙伴问。
　　 “你一上车就晕，吐了黄水吐黑水的，可不能不吃药。”又有伙伴说。
　　 “药要提前半小时吃，那样效果才好。”还有伙伴补充。
　　 这回老张真没有晕车。老张觉得那并不全是药效的功劳，是她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车颠簸不动它。
　　 近五十公里的车程太短了，老张还没醒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了电梯里。电梯像个摇篮，一耸一耸的，老张觉得有点晕，她有点看不清儿子按电梯键的手。
　　 “进了电梯，您先按楼层，再按关门键。楼层到了再下梯哈。”儿子教得很仔细，老张学得很恍惚。
　　 “以后上下都得乘电梯，我们楼层太高了，步梯您爬不了。”儿子又叮嘱一遍。
　　 “电梯。楼层。关门。”老张积极调动着脑力接受这些词汇，学习这几个步骤。她必须得学会，她要下楼买菜的。
　　 入住新居的第三天，老张要求自己独立去买菜。孙子有点担心：“奶奶，你这就适应了？”
　　 “都挺好呀！有么事难的呢！”老张说。
　　 买菜回来的老张很兴奋。她对儿子说：“我一开电梯，里面有个婆婆！”
　　 旋即她又有些沮丧：“她坐我家电梯，怎么不理我呢？”
　　
　　 ——2022.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