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时光】一渠清水映孤星(征文·散文)
夜深人静,月影西斜。月光浅淡而温柔,朗照着山川原野,笼罩着这酣眠的娑婆尘世。若夜半难眠,侧耳聆听,都能听到天地发出的均匀而香甜的鼾声。有那么几缕调皮的月光,偷偷从窗帘缝隙处挤进老屋,于地上晕染开来,像是在地砖上轻敷了一层碎银。
迷迷糊糊间,“当当当”,叩打门环的急促声响打破夜的宁静,仿佛,有人向平静的湖面投进几粒石子,瞬间,惊醒了天地悠长的美梦。未几,又闻有人在巷子里大喊:“春年家的,轮到你家浇地了。”
彼时,长大成人的三哥在外务工,年近七十的老父亲辛苦劳作一天后也已酣然大睡,母亲无奈,叫醒我,也摇醒了双眼失明的大哥,好让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去浇水。母亲深知,她的小儿子打小胆子小,从来不敢一个人走夜路,遑论在黑咕隆咚的夜里跑到野地浇水。她叫醒大哥,无非是想让大哥陪着我一同下地罢了……
这是1982年初夏,芒种日前的一夜。这一年,我13岁。随着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农业社解散,我家也分到了七亩薄田。
这七亩地,三亩多是旱地,还有四亩,是难得的水浇地。
春天到来之时,麦苗儿返青,四亩小麦,绿油油的,远远望去,就像漫铺于原野上的一张青绿色的毡子。拔节,生长,分蘖,开花,随着气温逐步上升,麦苗儿也到了灌浆的时候。灌浆,是需要充足水分的,禾苗若不及时灌溉,小麦产量一定会大打折扣。
这几日,村里的水泵铆足劲儿干活,仿佛永不知疲倦,昼夜不曾停歇。分到农田的各家各户,从白天到晚上,再从晚上到白天,都在排队给麦子浇水……
揉揉惺忪睡眼,穿好衣服,嘟嘟囔囔翻身下地。肩扛铁锹,手持电筒,牵着大哥的手走出院门。
抬头仰望,稀稀拉拉地,在暗黑色的阔大穹隆上,几颗孤星点缀,一䀹一䀹,像是渴睡人的眼。夜风徐徐袭来,打在单薄的衣衫上,身上有一些冷,不由得微微打个寒战。其实,冷倒不是主要的。眼望小巷里一座座黑黝黝的房屋、静悄悄立在墙边的电杆,心扑腾扑腾乱跳,呼吸愈发变得粗重起来,就连手心,也微微沁出一层薄汗。手电筒射出的两道光束,于眼前晃出两圈疏淡的光晕,却生生不敢照向墙角背光处,生怕电光所至,能照到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
这当口,心里惴惴不安,紧抓着大哥的手,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到了谷底,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田野里,道路两侧的树木影影绰绰,就像一个个立在地里的鬼影。夜风所至,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让人不禁头皮发麻,如同脑袋上紧紧箍着一道道金箍,更别说偶尔还会有夜行的鸟儿“扑啦啦”突然从头顶掠过。甚而,就在不远处,常有发着蓝光的莹莹鬼火隐没。我越发抓紧大哥的手,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粗重的呼吸会招致不干净的物事。心想,如若像大哥一样眼盲,那该有多好,这样的话,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恐怖的物事了。然而,毕竟我是一个目明耳聪之人,也决不允许自己闭着眼睛把大哥牵进水沟里。
似乎,大哥隐约觉得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忽然亮开嗓子,大声唱起听来的山歌。这歌声,在静谧而空旷的乡野,显得格外高亢而嘹亮,惹得南山那边也响起阵阵回音。其实,大哥的歌儿唱得一点也不好听,却足能给我壮胆。在我跟着他吼完一嗓子后,顿觉身上轻松不少,犹如酒壮怂人胆,周身竟也漾满慷慨豪爽之气。
到了地头,有刚刚浇完自家麦地的乡邻尚未离去。人家看到这弟兄俩一个残疾、一个年幼,实在可怜,顺手挑开主渠道上拦着的水坝,帮我把水引到地里。临行前,这位好心的大叔反复叮咛,一定要在自家地里来回巡视,防止地垄垮塌漏水。在我家浇完地后,自有下一户人家接水。
在扛起铁锹的一刹那,他拍拍我的肩膀,接着,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唉,造孽啊!这地倒是分开了,可你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这以后的日子没人帮衬,可咋过呀……
千恩万谢送走那位大叔,我招呼着大哥蹲在地头抽烟,开始独自一个人来来回回在四亩地里奔跑。月色朦胧,孤星闪烁,依稀映照灌溉渠里湍急的水流。光影与水影交织处,明晃晃的,像是一场令人意醉神痴的迷离梦幻。然而,这会儿,在我的泥脚下,在苍茫的田野里,却没有什么诗意田居的浪漫可言,更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份惬意与超脱,有的,只是人类为满足口腹之欲的奔波与苦辛——四亩麦田,蓊郁而葱茏,密密遮挡人的视线,让我根本无法窥透水行何处。以耳辨声,才知,不是这边因有鼠洞而漏水,便是那边水流淘漉,田垄已然溃决。十三岁的我,哪里还记得什么是害怕,唯有满地乱窜,使出吃奶的劲儿,用铁锹铲起一堆堆泥巴,四处填补地里的漏洞。鞋子、裤腿,满是湿漉漉的泥水,偶尔,一脚踏到麦地松软处,“噗嗤”一声,鞋子深陷其中,竟是难以自拔。心脏急速狂跳,呼吸又短又急,就连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拭一下……
多少年以来,每每听到那些自诩为有文化的城里人,以几首歪诗纵情歌咏山水田园,甚至,哼哼唧唧抒发对乡野生活的无限向往与热爱,心下总是不禁哑然窃笑——再多的粉饰,从未消减大粪刺鼻的臭味;再好的标签,也难以改变农民身份的卑微!天地,是无私的,然而,有时也会呈现出她无情而冷酷的一面。在旱地里,若无甘霖应时而落,播下的种子岂能在龟裂的土地发芽?若是遭遇连日暴雨,山洪咆哮而下,不仅将田里的庄稼冲得七零八落,而且连地皮,也会被刮去一层。有一年,因洪涝灾害,我家瓜地进水,数亩即将成熟的西瓜浸泡水中多日,一一炸裂开来,一年的收成也几近打了水漂。
是的,在这方莽莽苍苍的原野,涌动过金黄的麦浪,奏响过丰收的欢歌,但同样,也曾响起一声声无奈的哀叹,飘零过滴滴辛酸的泪水……
夜色沉落,晨星困顿,四亩麦地浇完之时,东方天际也逐渐现出一抹鱼肚白。牵着大哥的衣襟,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手上已然磨出许多血泡。直至这会儿,方感觉一碰就疼得呲牙;而身上的骨头,就像散架一般,已经无力承重;肌肉,也似乎酸麻得没了任何知觉。来不及脱下湿透的衣衫和裹满泥巴的长裤、鞋子,甚至连话也不想说,往炕头一横,倒头便睡。恍惚中,只觉母亲帮我慢慢脱下衣裤和鞋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唯轻轻吐出两声悠长的叹息……
真是好文,从立意到文字,从细节描写到气氛营造,高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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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但我同样要下地干活啊,夜间挑水是常态,那种酸甜苦辣谁懂?
过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唯有面朝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