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家乡的江渡忆怀(散文)
滔滔江水奔流不息,穿越山岭,跨过平野,在大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把两岸的人们阻隔。有多少不便的阻隔,就有多少摆渡的渡口,这些渡口如同传唱悠久的歌谣一样古老。
赣江,江西的母亲河。她积攒了无数溪河的能量,汇聚了章江与贡江的水势,更加汹涌磅礴,铁了心似地奋勇向北。那里有她热切的思念,那里是她生命的归属。赣江,在经历了蜿蜿蜒蜒地长途跋涉,到达我的家乡时,她似乎多了几丝倦意,也好像是为了炫耀自己一路披荆斩棘的建树。江面开始变得宽阔,江水也显得舒缓。不过,我猜她是对自己的原乡生了眷恋,不忍那样匆匆忙忙,快速地离去。
我的家乡三湖镇,是红橘之乡,在赣江中游的西岸。护岸的是半米厚的沙子墙,乡里人习惯称江为“河”,故有河西、河东之说。
在水运繁荣的时代,家乡曾经是赣江上一个重要的物资聚散地,商贾云集,故而江岸码头一个接一个。在我记事时,一公里左右的镇街岸边,还有七座码头,其中渡船码头居中。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生活,而外婆家就在镇街江下游一点点。小孩子都有一颗好奇的,就像我现在喜欢安静的生活一样,那时候的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岸边望江看码头。
江上的景致,是能够让人傻傻地出神半天的。川流不息的江水,江面翱翔的飞鸟,江心“突突,突突”而过的船只,拖出如孔雀开屏似的尾浪,在岸边激起层层的浪花。这些,总是能诱使一个孩童遐想连篇,恰如遥望辽阔的大海一样,让人对远方的世界心生向往。
码头上船来船往,在孩童的眼睛里也特别有趣。那时候岸边的船多,排着队等待进入码头。就像每个工作岗位都有各自的职责,码头也各有各的使命。搬运队码头主要停靠运送生活物资的船,一坛坛烧酒,一缸缸酱油或醋,一箱箱副食品,还有布匹、衣服、鞋子等等,都是百姓的生活所需。秋收后,一筐筐红橘堆码在柑橘站码头,被陆陆续续挑上船,然后运走。在轧花厂码头,一捆捆轧花好的棉包,被扔在木架竹面的滑道上,“哧溜”一下就滑到下方的船中。这些码头的船都是横向地沿江航行,唯有渡船码头上的渡船是纵向行走,负责载人。渡船码头,也就是渡口,应该是人们印象最深,最有感情的。
码头的分工不同,忙闲也不均,有的具有季节性,有的却一直比较繁忙。渡口一年四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渡口岸上曾经有几栋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其中最靠近渡口的一栋,记得有位老奶奶住在里面,经常见她坐在面街的门口,好像特别喜欢看人们络绎不绝经过似的。老房子与江岸之间,有一条人行小道,我喜欢趴在这里的岸墙上,像老奶奶那样欣赏来来往往人和船只。
来过渡的人,大都行色匆匆。人们来过渡,大都希望船在码头等着自己,而且最好一上船,船就开。这样的期待,往往让人们不由自主地紧赶慢赶地来到渡口。所以,把过渡说成是“赶船”。
其实,赶到渡口,接待大家的却往往是“等待”。人到船就开的幸运儿,仅是个别,大多数人的运气都是要等待船满才开,或等待船老大觉得可以开的时候。
赶船是得靠运气的。在船上等待,属于正常。赶到渡口,船却在对岸,算“倒霉”。记得有一次从南昌回家,来到河东渡口时,恰正午烈日骄阳,渡船却静静待在河西,许久都没有动静,看样子一时半晌是不会过来了,唯有顶着烈日“躺平”,等待……但其实这不算是最“倒霉”的。
我觉得,最“倒霉”的是人赶到渡口,船却刚刚离岸。这时,有的人只是自我责备“来晚了,没赶上。”有的人却呼喊“船老大,回来一下!”但一般得不到回应的。有的人甚至急得直跺脚,骂几声“该死的船老大”“该死的船”,才解气。
其实,船夫也不容易。俗话说:“世上三事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虽然仅是河东河西来回地摆渡,但江渡是日日不能停摆,除了极端的天气,必须每天不落下,常常是风里来雨里去,尤其是寒冷的冬季,江风凛冽刺骨,甚是辛苦。
不过,人们习惯称他们为“船老大”,确实有其“威武”的原由。从小的方面说,他们决定什么时候开船。若船老大高兴,船上没几个人他都愿意开,否则,即使船上人不少了,机动马达还是不响。从大的方面说,那时是人民公社,船老大们是拿工资的,这在当时很令人羡慕。还有马达一响,全船人的安全就维系在他们把控的舵轮上。船老大可是乡里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外婆村里有位船老大,应该是我的舅舅辈。但我不知道他的大名,大家都叫他“蛇皮袋子”,挺难听的外号,可别人叫惯了,他也听惯了。他人高马大,有把子力气。可你别看他五大三粗似的,其实他为人和气,还是位“秀才”。在那个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一样贫乏的年代,他竟然自绘自制了几本小人书,像模像样的,在村里很是抢手,我也曾有幸抢来津津有味地读过。
人们去办事,总是希望人越少越好。可赶船却相反,过渡的人越多,渡船往返的频度越高。当然,过于拥挤也不好,容易出事。那时,圩镇赶集的时候,往往人多。还有每年寒冬前的农闲日,过渡去东边山里砍柴的人特别多。
家乡主要种植柑橘等经济作物,许多生活物资,油盐酱醋茶米等,主要靠外地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妇更难为无柴之炊。缺柴,是乡里人的一个大问题。那时,卖柴炭的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市场,我记得曾是在公社电影院前的小广场。
可是,那时乡村贫困,有几户人家舍得花钱去买柴?去东边山里砍柴,就成了那个时代乡里的风俗。砍柴的任务,自然交给家里的男劳力。
深秋初冬,晴朗天多。大清早,路旁的小草挂着雾霜,砍柴人就要出发。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系着捆柴的绳子和中午的便当,砍刀也系在扁担上或别在腰间,脚上穿着解放鞋或者布鞋,赶来渡口。由于砍柴的步程远,为了有个照应,他们往往结伴而行。清晨大家应该精神头都不错,也许还有说有笑,兴冲冲地,就像是奔赴战场,期待着凯旋而归。
就像是每一个早起的人,都必会有所收获,砍柴人没有不满载而归的。下午三四点,陆续可见河东有挑柴人来到渡口。接近傍晚的时候,砍柴大军蜂拥而至,拥挤着上船,把渡船塞得满满当当,就像借箭的草船一样,只看见竖在船上的担担柴,难见着人,让人觉得有些提心吊胆。
到岸了,他们又争先恐后地挤下船。这时,他们的脸上,都写着疲倦。斑斑汗迹,是汗水流淌,擦干,又流淌而烙印上的辛劳。我那时年少,不知道为什么河东的山,任由我们河西人砍柴?现在想来,大概是善良的河东人,特意留下的“荒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有种说法:河西人聪明,河东人实诚。是江渡,将性格有所差异的两岸人连接与融合。两岸无数的联姻,都有江渡帮着牵线的恩情。渡船码头,见证了乡里人为求炉灶红红火火的艰辛,见证了河东河西的密切交往,也见证了无数河西人走出去,走向远方。
很多年前,乡里人靠船顺江到省城南昌,或逆江上吉安、赣州,到遥远的他乡。后来河东通了公路,过渡赶车远行,就成了乡里人外出的首选。车走得快,走得远,思乡的情意却更加深切。而这江渡,就是一种人们寄托乡愁的物象。这乡愁,如江水一样绵绵长长,牵挂着游子的心,缠绕着游子的梦。
当我长大了,我觉得江渡就像是一位勤脚的红娘,日日不停地摆渡于两岸之间。渡船的每一次过去是一份情,每一次过来是一份意,每一次都是在编织牵扯人心的红线。如此来来往往,这条红线被牵引得越来越绵长,缠绕得越来越粗实。
没有人记得,这位红娘多大了,几百岁?上千岁?但乡里的人说:爷爷的爷爷说,爷爷出生的时候,她就在了。她辛勤地奔波,经历了多少风雨,摆渡了多少代的乡人,就像位勤劳、善良、满怀爱心的老者,深受乡人尊重与敬仰。
我在省城南昌上学,然后工作生活,距今有四十多年了。早些年,火车、汽车、徒步周转着回家,都得靠这位老者来摆渡。每当翻越江堤来到东岸渡口,远远望见家乡圩镇隐隐约约的黛影,亲切感就涌上心头。尽管,会有烈日下船却在对岸的焦急,会有茫茫大雪中待渡的无奈,但当站在了船上,看渡船切断江流,向家乡的江岸冲去,急切回家的心情,就更加归心似箭。
最近十来年,都是自驾回家,就再也没有了江渡的经历了。但回家后,有时还是会去渡口看看,就像是去看望家里的长者,怀着感恩的心情,怀着对她的追忆。
近些年,坐船的人越来越少,渡船码头也废弃了,江渡的任务交给了车渡码头,人车混载。前两年,圩镇上游三公里的航电枢纽建成,汽车、电动车都从枢纽上通过,过渡的人就更少了,稀稀拉拉。渡船看上去也有点懒散,就像人到暮年生了倦意和惆怅。
也许什么时候,江渡的使命会结束,年轻的后生们不再有赶船的记忆。但即使真的这位老者不在了,我期望人们能怀着感恩的心,记住她,犹如记住自己家里的祖先那样,心里始终对她怀念着、尊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