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刚到办公室，邮递员送我一封厚厚的挂号信。我一时有点紧张，赶紧打开，可里面还有白纸封着。一个清秀而又熟悉的小字写着：“老师好！我是张艺，求你一个人的时候看我的信，谢谢！”我停着了手，没拆，可心里翻江倒海。离我的课还早，我转动一下椅背，面壁陷入沉思。
　　 2002年的8月开学，我刚接一个新班级，带着学生打扫卫生。那天天气特别热，孩子们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虽然干活少，衣服也能拧出水来，我干脆低下头，任汗珠啪啪往下滴。
　　 “老师，给你这个。”随着轻轻柔柔的声音，一包洁白的餐巾纸递到我面前。我说了声谢谢，擦了汗，还带着清淡的香味呢。这可不是一般的纸，压花棉质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想说点什么，孩子腼腆一笑干活去了。只见她头发梳起高跷的两把刷子，穿一件亚青色加白边的连衣裙。太好看了！那脸上、身上每个部位像艺术家加过工似的美。花？难比！画？不及！一颦一笑皆花趣，一言一语都似诗。我在这以后便很关注这个学生。她上课时两只明亮的眼睛总是 像 摄相机一样跟着老师转。每次我提出问题，她都先举手，回答问题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我从来不偏向学生，可我对她从心眼里喜欢。她穿着华贵而不娇气，温柔中有几分阳刚。我赞扬她会积极思考，表扬她敢于展示自己。更没想到是，我们学校第一次月考，九年级两千多学生，教务处学分名次表上，她竟是第一名。张艺成了我们学校的一颗星。同事都羡慕我分个好学生，我心里乐开花。
　　 “今天晚上张艺家长请客，去不？”我们三级段校长笑嘻嘻地问我说。“去！这么优秀的孩子，我也真想看看是谁的杰作。”我开一句玩笑，抱着寻求答案的心理赴宴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气派的酒店，平日里我们这些教师“侧目莫敢过其门”的地方。今天敬为上宾，也觉得有几分的不自在。
　　 “老师，请上座。”一个矮胖的男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校长说：“这是张艺的爸爸，大老板！”啊！我表情出现了“暂停”。我不太会掩饰自己，连瞎子都能读出我的内心。我为张艺有这样的爸爸而失望。
　　 张老板脸长得实在不敢恭维，小眼睛滴溜溜转，很是灵活。看他那体形“没缸高，比缸粗”，走路时两手摆动着，活脱脱一个蠢笨的企鹅。我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露出极不自在的微笑，那笑比哭好不到哪去。
　　 然而，企鹅聪明过人，哈哈笑道：“老师，你是想我的女儿这么好看，我为什么这么丑吧？”说着，他放肆地用手搭在一个女人肩上。这女人双手拉着我：“老师你好，我是小艺的妈妈，谢谢你！”天哪！我倒吸一口凉气，妈妈比女儿还美，孩子是稚气的美，母亲是成熟的美。我没有词语描写她的外貌，反正我第一印象“堪称世界艺术珍品”，我又一次因失态而发呆。小张艺一直依偎在爸爸的左边，两只手挎着爸爸的胳膊。我们各科老师一共七人，她们一家三口，坐在我的对面。
　　 “张艺月考第一名，今天是她们家长表示一点谢意。”校长站起来毕恭毕敬的说。企鹅得意洋洋，眼睛笑成一条线。“我谢谢各位……”他不愧是混商海的人，很会说话，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可我的心里一直默念着：“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插在牛粪上啊！”我阅人无数，从来不以貌取人，可不知怎的透过他光鲜的外表，我感觉到他骨质里的低俗。我对这个家庭有一种莫名的复杂感情。上天也真没长眼，为什么叫企鹅拥有如此精美的珍品。然而企鹅很狂妄，对妻子呼来唤去的。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重。
　　 开始上菜了，小姐穿梭来来去去，小碗的茶水，喝一口，马上有人给满上。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斟的，总是满着。眼前的一切服务无微不至。突然企鹅拉着一个小姐的手，“去！叫你们老板过来，找个漂亮的过来侍侯。”丑的走了，俊的来了，企鹅很高兴。
　　 “菜来了，酱黄瓜。”小姐报着菜名。
　　 “我摸摸热不热！”企鹅双手去接菜盘笑嘻嘻地说。我心里说：“有病啊，腌制的凉黄瓜哪里会热呢。”再说了这一级的服务，岂能让宾客接菜。
　　 “辣子鸡来了”冒着腾腾热气。
　　 “我摸摸热不热！”我说：“热的很，小心烫着。”企鹅笑笑没接我的话茬。
　　 “元鱼汤来了。”
　　 “我摸摸热不热。”企鹅五次三番重复这句话，引起我的注意。原来他每次接菜时，都双手捂着小姐的手，迟会再放到桌子上。啊！我明白了，我给同事递了个眼色，同事早已心领神会。女儿发现了“爸……”拖着长音叫着，还晃着爸爸的胳膊。可不能理解的是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忙呼着。每次都看的清楚，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依然满面春风。
　　 看到手舞足蹈的企鹅，唾沫星不时的喷出，我突然感到一种恶心，笑脸美言我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满桌的美味佳肴味同嚼蜡，坚持到不能再坚持了，我要求先走，企鹅很爽快，对司机大手一挥，“先送女老师们回去，男老师好好享受享受，多玩会。”
　　 第二天我问同事，他们说：“让给小姐跳舞，我们都跑了。”“跑！看你那点出息！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喽！”我玩笑话中，带有几分的讽刺之意。
　　 企鹅的请客，对我来说没一点意义，不如他是个迷。只因为这孩子自身的素质太好，因为我作为一个教师的责任。我对张艺要求更严格了。并给她提高了训练标准。我本是教初三数学的，因学期中间接连死了两个语文老师，我们班语文没人教，被校长逼着改了行，所以语数我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张艺聪明过人，接受问题特别快，语数学科我负责。英语、理化老师也积极配合为她作业加码，虽然当时一个教学班一百多学生，不管多辛苦，我们还是为张艺“另开小灶”。她成绩一直是遥遥领先。
　　 有一天下午作文课，课间我在小办公室休息，一个同学跑过来“老师，张艺和李继开打架了，快！”“张艺？”我不信，我来到教室，见几个学生都拉不开，一直到我来到跟前，俩人才松手，问他二人都不说为什么。作为老师知道学生可能有难言之隐，因为对张艺太信任，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觉得孩子一点摩擦不算多大点事，说不定一会就跑一起玩了。
　　 从此，这孩子变了，常常发愣。稳稳的第一名，却直线下降。一天，张艺病了，说是高烧住院了，我和外语老师来到医院看她。我看到她妈妈老了许多，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愁苦。看我们来了，母女俩哭成了泪人。我笑着，半开玩笑的拍着她的肩头：“一点小病哭鼻子，哪是坚强的孩子！”病好以后，我们给她补课，给她鼓劲，她又直线上升了。开了百日中招誓师会不久，张艺却两天没来上学。竟没有请假，这还了得，“焦芝麻炸豆”的时候还缺课。我气冲冲来到她家，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院子里一片狼籍，说是张艺那美丽的妈妈服毒了，刚刚脱离危险期。张艺见到我，扑到我的怀里大哭。我什么都没说，喉咙像被什么堵塞着，极力忍着眼泪，拉着她逃跑似的来到学校。一口气跑到办公室，我擦掉她脸上的泪，重重地拍在她肩上。
　　 “给我挺着！你要爱妈妈！就一定要考清华，我相信你肯定能！”这几句话，我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口气像是下命令。我说的不流利，也断断续续，可张艺真的挺直了腰，止住了泪，眼里充满了刚毅。
　　 这事以后，我也听到一些关于他爸爸的风言风语，孩子爱面子，老师也不能明说。于是，我不惜笔墨在她作文批语上，多了励志的名人、名言、故事等，还有各自心领神会的目光，我给这个孩子鼓舞和力量。
　　 2003年的中考， 张艺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免费生，她也随爸爸调动搬到市里，我就再没见她。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该上课了。
　　 下课后，我几乎小跑回到家。打开那厚厚的信，我更加惊奇。信纸上有血迹，也有像水滴过的痕迹，泪痕！一定的！我的心砰砰直跳。
　　 “……老师，我曾为有一个善良美丽的妈妈而自豪，为有一个有权有钱的爸爸而骄傲。小时候我总在小朋友面前炫耀爸爸给我买什么好东西。爸妈爱我如掌上明珠。爸每次出差回来，都给我带来很多的惊喜。我头上带的，身上穿的，书包里装的，都是爸爸给我买的。无论别的孩子有什么东西，只要我喜欢，爸爸总要买最好的。我卧室里小到一个贝壳，一个布娃娃，大到电脑，电视机都是爸爸为我挑的名牌。我学习成绩优秀，爸爸以我为骄傲，我是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老师你知道，那天我发烧。你给我吃了药，要我回家叫家长带我医院看看。进家后，奶奶好像很惊慌。我没理会，径自闯开爸妈的房门。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心中崇拜的爸爸在和一个我不相识的女人……我的头要炸开了。先用我手中的书狠狠的砸过去，又顺手抓了个花瓶，疯狂地砸到那女人头上。事情太突然了，她没有防备，顿时脸上鲜血直流。这时，平时对我百依百顺的爸爸， 像发怒的狮子，一把抓着我，啪啪两个耳光，把我摔到门外，重重地关上房门。等我清醒过来，妈妈在我身边流泪。我的精神崩溃了，绝望了。我才十五岁呀，老师，我觉得像天塌了一样，我身心都病了，你到医院看我说：爱哭鼻子的孩子不坚强。老师，你见我哭过吗？你可夸我是勇敢的孩子，你记得吗？”
　　 记得！我们学校开秋季运动会。在开幕式的拔河比赛时，我因过于紧张心脏病犯了。不敢亲自到运动场上去看比赛。是张艺带几个班干部组织了我们班的各项比赛，九年级20个教学班我们得了第二名。长跑中两人相互撞了，她双腿鲜血直流，还不忘拉起同学，坚持跑到终点。下来后，耷拉着脑袋来见我“老师，对不起！我没有取得名次。”我说：“老师知道，你受伤还坚持跑完2500米，你是勇敢的孩子，你是精神文明奖获得者，老师为你高兴。”
　　 啊！我想起来了。那天她参加市里演讲比赛，不就是她所谓“生病”后的第三天吗？还为学校捧回一等奖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内心该有多么强大啊！可以说我弟子三千， 像 张艺这样优秀的孩子，仅仅一个，她是我心中的一颗星。
　　 “老师，你知道吗？我的妈妈是世上最美丽的，也是世上最善良的，更是世上最懦弱的。她是继母养大的。她没有不怕的人，不用说是爸爸、奶奶和我叫她做什么，就是邻居的孩子谁叫她做什么，她都不折不扣的去做。在我们家，妈妈就是奴隶，佣人。谁都可以呼来唤去的。爸爸和那女人的事，我是听一个邻居奶奶告诉我的。那女人看中爸爸的权和钱，医院开假证明说怀上爸爸的儿子，逼爸妈离婚。他们故意在妈妈面前肆无忌惮，逼妈妈先提出离婚，净身出户。妈妈原本性格懦弱，为了我一忍再忍。有一次，妈妈偷偷流泪，爸爸恶狠狠地说：你咋不去死啊！妈妈真的买来安眠药吃了，是奶奶救了她。那次你知道的。自那天我打那女人以后，他们在外边住。时间一长我太不争气，父女情深，忍不住想爸爸。我打听到他的住处，那天只有那女人在，她一看是我，上来就狠狠地打我耳光。势单力薄的我，无奈边走边骂她。这女人认识黑道上流氓。在我回家路上，大桥边突然跳出几个人，把我拉上汽车，到野外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师，我体会到了哭天无泪的全部内涵啊！老师我现在咬破了嘴唇，鲜血直滴，我写不下去了，泪如雨下……”
　　 字字血，声声泪，仿佛在我的眼前放大放大。红红的一片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心跳好快。怒火在我心中燃烧。我也咬破了嘴唇，不知道是血还是泪，滴在孩子的血迹上泪痕上。
　　 “老师，我绝望的时候也曾想找你，主要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不幸为我操心。你把我当成你的骄傲。你说我会成为一颗星，我决不能破坏你美好的希望。我那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是那女人的恶毒的面孔。我没心思学习了，是老师你叫我上清华，我才坚强地挺过来，勇敢地活下去。”
　　 “……高二时，爸爸终于让妈妈净身出户，死心塌地跟那女人过了。他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连自己老娘和心爱的女儿再也不闻不问。我的学费全免，资料书、学习用具都要钱，还有三口人的生活，奶奶又常年吃药。妈妈突然变得无比坚强，顶烈日战严寒去环卫扫大街，捡破烂，还偷偷去医院卖了几次血。我听到奶奶无奈的叹息，看到妈妈疲惫的身体，心里的苦痛没法说，学习忽上忽下。一年后，听说爸爸和那女人做非法生意，一起坐了监狱，得到了法律的惩罚。”
　　 我松了一口气，活该！真是恶有恶报！我喝口水，润了润收得紧紧的喉咙。擦了擦模糊的双眼，翻到最后一页。我数了数整整31页。
　　 “……老师！高三那年春节，我妈不知道是经不起长期的精神折磨，还是身心劳累过度，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还是得了什么病。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是大年三十，我妈妈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死不瞑目的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世界。没给可怜的女儿留下只言片语。我像木偶一样心里滴着血，眼里流着泪，把妈妈送到一个美好的世界。我想陪妈妈一了百了，药放到嘴边，突然想起你的话，我要上清华！上清华！只有上清华才是爱妈妈。
　　 我把奶奶送到姑姑家，一个人走了。
　　 我去外省姨妈家，姨父是个高中老师，在他的帮助下，我复读一年。白天上课，晚上给几个高三学生做家教，我还取得学校最高奖学金。我挣钱养活着自己，脑子里想着“上清华”努力！努力！再努力！我天天把自己累得顾不上想妈妈。
　　 老天终于开眼，我们师生愿望终于实现了。今天我抱着“清华通知书”在妈妈遗像前哭的昏天黑地。然后把自己关起来给你写信，写着哭着，写不下去了就去哭，哭完了接着写，我整整写了一天。我不知道该给你说什么，谢谢你老师，是你给我活下来的勇气和力量，请答应我把你当妈妈。等我把事情办完，开学前一定回去看你……”
　　
　　 久久，久久如同在梦里一般。
　　 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放任流淌，心里默念着：可怜的孩子，好样的！这张清华通知书来的太难了！太难了！
　　 第二天晚上，我打听到张艺奶奶的下落，老人家松树皮般的老手紧紧地抓着我，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