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子梦年轻时就有大众情人一般的超高人气，人们喜欢他，不单是因为他长得帅学问好，首先是喜欢他的名字，听说是他妈夏天乘凉到午夜子时在梦中生下他的，就便给他取了一个浪漫而很诗意的乳名——子梦。
　　 子梦担任金种子研究室主任时，才二十多岁，人就开始叫他老夏。管子梦叫老夏，不是指他年纪的大小，而是表示人们对他的职务和能耐的认可。有年纪稍长者依然叫他小夏，有的甚至还直呼他“子梦”，显得亲切。农科所在当年的称呼文化中是不带职务的，张所长叫老张，李书记就叫老李，年轻一点的就叫小张、小李。所有的办、处、科、室都是如此，形成了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也有人觉得不爽，但无法抗拒少数服从多数，此风已然成风。
　　 郝尚静，始终不肯对子梦叫老夏，认为当面叫更是大不敬，更不要谈直呼子梦了，乳名岂是谁都可以叫的？尚静和子梦是同事不假，可子梦首先是尚静的老师，是尚静到农科所去参加毕业实习时的指导老师。别人对子梦怎么称呼他管不了，自己觉得总不能把师生关系搞得像哥们儿一样的叫他老夏或子梦吧。
　　 尚静是江海农校的中专生，一般的就业去向是到乡村基层推广农业技术，遑论进科研院所，就是进农业局也难似登天，那是要有强硬背景的，一般人岂敢奢望？尚静心里也有小九九，听人说过“干部不要大，只要不离家”，中专毕业就获得了国家干部身份，回去做农技员，有铁饭碗，还能照顾家，混得好捞上一官半职，过小日子也很风光很神气的，何必追求高配？虽如此想，可接到的去农科所报到的调令还是给了他极大的惊喜，如同猪八戒求亲居然也能成功那样让人感到意外。
　　
　　 二
　　 位于长江北岸、黄海之滨的江海农业科学研究所，属于国家级重点院所。这里江海相连气势开阔，冲积平原上的气候四季分明，风景这边独好的天然氧吧，最适宜人居，有世界著名长寿之乡的美誉。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里搞农业科研，几十年来人才辈出成绩辉煌，令人不得不佩服共和国初创时期，选址于此建所的人们是多么具有战略眼光。
　　 到农科所去搞科研，曾是尚静实习时的梦中向往，但所方不招中专生。他想着即使招一个两个，能吃上这等无核枣子、天鹅肥肉的美事，也轮不到他。也没有想过找人，即使想，也无什么关系人可找，只能听天由命，何况农家子弟能考取中专吃上商品粮，已是烧过八辈子的高香了。
　　 而一直让尚静把老夏铭刻在心且对其深怀敬意的，是在他实习结束离开后，老夏向所里点名强烈推荐，他才得以分配到农科所的。这是一次老夏派他陪所长老严出差，在途中闲聊时听老严侃出来的。那天在招待所休息，老严带着戏谑的语气说，小郝儿啊，你能到我们所里来，是子梦主任极力推荐的呀，他把你的实习笔记等资料拿给我们看，说你肯动脑，特别是态度认真严谨，有搞科研的潜质，不要单看学历；说实话，啊，我们是犹豫了的，可子梦的态度执着，拿着你的资料信心十足地说，他能把你带上科研的路子，我看看你的名字后，就点头了，呵呵。对了，我是当过几十年兵的人，看人只看你能不能打好仗，是不是黄埔毕业的有那么重要么？——哎，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尚静一听自己是老夏极力推荐的，心里便立马对其肃然起敬起来，特别激动。他寻思着老夏其前没有透过半丝风，告别说再见时，老夏只是微笑着点头说，嗯，可能很快就会再见的，难不成玄机就藏在这句云淡风轻的话里？而当听到所长问自己名字是谁取的时候，就随口说是上小学报名时老师给取的，其实早已忘记是谁给取名的事了。
　　 哦，你爸妈哪个姓郝哪个姓尚？老严笑着问。
　　 我妈姓郝，爸姓尚，倒插门的，我跟着爸妈两个姓，名是单字安静的静。
　　 嗯，好好好，好，好名字啊，嗯，“郝尚静”就是“好上进”啊！哈……所长说着大笑了起来，那是笑得光辉灿烂不可阻挡，边笑还边喘着气叫人别笑。尚静又不好意思反讽说我没有笑，是所长你自己傻笑的。所长依然笑着说，郝尚静，你要跟着子梦主任“好好上进”哟，啊！
　　 尚静只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是是是。那以后，尚静就被叫成了“上进儿”，又有人因为他干活卖力，叫他“上劲儿”，虽然叫得含糊，但指称对象没错。
　　
　　 三
　　 所里最初给他的工作定位是做种子研究室主任夏子梦的助手。能到农科所工作又和老师共事，自是喜不自胜开心无限，然当明确只是助手时，高涨的热情立即滑落。想着助手只要些许识几个字，能做一些数据的简单记录，清洗清洗实验器具，打扫打扫环境卫生就行。这和那些父母退休顶替的，下插知青回城安排的，以及所内原来的那些辅助工没有什么差别，算怎么回事嘛？
　　 当随所长出差回来后，尚静心态平和了。他注意到老夏每天上班，都先穿上白大褂，做好手卫生，戴上口罩，才进入工作室，一切动作似乎都按操典进行；凡要别人做到的，他都率先身体力行。办公室、小会室、组培试验室等，不用说是一尘不染，报刊杂志书籍资料的摆放，刀切一般的整齐，查阅时一目了然，实验器具、器皿擦拭得晶莹透亮。其实，以往就一直是这样，只是尚静没有在意。
　　 其他科室的同志调侃说种子室天天都是逢年过节的气氛。被所里评为样板示范科室，老夏面对荣誉牌匾只是微微一笑，是心里窃喜，还是不屑一顾，只有天知地知，他人岂知？一身书卷气，典型的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独自思考时紧锁眉头外，和人谈话都是和风细雨，有事商量着办的态度，含着微笑的眉宇间又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在尚静的眼里，夏老师俨然就如一座巍然屹立的山，又似一片深沉莫测的海，心头的那点破情绪也就不复存在了。
　　 老夏并没有把尚静当辅助工看，而是视其为自己研究上的伙伴和自家兄弟。他最佩服陶行知的生活教育理念。伟大的陶先生在开学前的教师大会上，带一只鸡和半筐米为老师们做演示，把鸡头按进米筐里，鸡只挣扎不吃米；然后把鸡轻轻放下，在地面上撒些米粒，鸡退后几步定了神后，上前吃米了，渐渐越吃越欢。陶先生问老师们都看明白了没有，老师们会心地笑了，为他们的陶校长热烈鼓掌。这个著名的教育案例，给老夏的启发极为深刻，他在应邀到中高等院校去讲课，给农科站的技术人员做辅导，包括在对学生来所实习的指导中，都十分注重调动受教者的主动性积极性。老夏相信自己的眼光没错，尚静绝对是可造之材，但要首先要明确自己的定位。三流的父母是保姆，二流的父母是教练，一流的父母是榜样，这种教育的铁律，不是同样适用于师傅带徒弟吗？受此启发，他对尚静说，西方人讲一天修不成罗马，我们东方人说一口吃不了饼，一锹挖不成井，意思大致相同，就是要日日精进不可懈怠，搞研究更是如此。
　　 尚静绝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那种不识趣的货，他知道老师爱他，自己有情绪老师也知道，只是没有言之于口。他总在努力向老师看齐，并努力实现超越的目标。虽然有时为讨论研究课题时某个观点的碰撞、据理力争各不相让，甚而至于面红耳赤，但他从来没有产生点滴怨怼，始终把老夏视为自己的老师和兄长。要说这师徒俩关系不好，不要说所内同事，就连外请的临时工都不相信。不必说在研究活动中形影不离，外出讲学或参加学术会议同行同宿，即便在同事朋友间的人情往来上，师徒俩都保持了同频共振。叫人沮丧的是，师徒两人都一直是得到重用，也一直没有得到提拔的对象，得到别人尊重倒仿佛受到别人的同情，可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惜。俗话讲“穷来说当先，老来说少年”，实话说，他俩都取得过不错的教学、科研成绩，老夏则更为突出，各种聘书获奖证书能足足装满两大蛇皮袋儿。近朱者赤，在处于老夏搞科研那高压态势的气场的熏染逼迫下，尚静不敢偷懒，在老夏怂恿下，他通过自学考试，不几年就拿到了专科、本科、研究生的文凭，成了发表论文的大户。很快也和老夏一样，成了所里高学历、高职称、高工资的所谓“三高”人员。每当尚静取得了成绩，老夏比尚静本人还要高兴，合作发表研究成果时，多次不肯把自己的名字署在前边。他说，这有意思吗？是谁付出了主要劳动，我心里不有数？老夏的女儿生了儿子后，大家都很开心，但在报户口关于小宝贝儿姓什么时，矛盾就来了。他回家了解到情况后，知道关键是老伴要坚持孩子姓夏，他把老伴叫到一边笑着悄悄说，这有意思吗？跟我夏子梦姓了夏，就能改变我是外公你是外婆的实质性关系？就不怕别人笑话，和亲家们争这个，亏你还是个读了几本书懂点事理的人。每当想起这些，老夏的人格形象，在尚静心目中就闪闪发光。
　　
　　 四
　　 尚静在和老夏一样成了所里搞科研的领军人后，人们提意见的声音可大了去了，夸张点说是沸反盈天，问为什么老夏还有“上进儿”不能当所长？也叫民意不可违吧，尚静因为年纪轻点，被推进了领导班子。顺从了民意，人们笑了，普遍认为尚静这次不是当一把手所长的话，也肯定是主抓科研的二把手副所长呗。尚静踌躇满志，还和老夏谋划着如何把以创收为中心转变为以科研为中心的工作思路，回归科研院所的正确定位。
　　 一拖再拖，人们翘首以盼的新领导班子迟迟不能出台。调整所领导班子成员，开春时节就推荐酝酿，几上几下，反复沟通、研究、协商，直到骄阳似火的暑期才有了眉目，叫做千呼万唤始出来吧。办公室通知全所干部职工开会，省、市两级组织人事部门的领导，来宣布新的领导班子人选的决定。
　　 老夏不在其中，是人们知道并能理解的，他的学术水平研究能力独领风骚，是全所公认的，可惜错过了年纪，同时，老夏也是尚静的极力推荐人之一。大家急于知道的不是听那些虚头巴脑的套话，而是尚静任什么职务。会议由原农科所党委书记兼所长张某主持，他向大家介绍了省、市组织部门到会的领导，讲了调整所领导班子的意义，然后恭请市委组织部李副部长宣布新的领导班子成员的名单。李副部长开始宣布，张某任书记兼所长，李某任副所长，王某任副所长……没有听到报郝尚静的名字，原班子的成员多数没有变动，会场里开始嘘声四起了。
　　 主持人张所长大声叫喊，请安静，请安静，请遵守大会纪律，等决定宣布结束后，大家再议论和庆祝，啊！李副部长继续宣布，郝尚静，任所长助理，任职决定宣布结束。这下子会场里是真的是安静了，台上的主持人张某等领导带头领掌，台下也有人呼应着鼓出稀稀拉拉的掌声来。这个场面很让人觉得要跌眼镜儿。
　　 依据会议程序，接下来是新班子的成员作表态发言，然后请上级领导发表重要讲话，对过去班子的成绩作充分肯定，对新的班子成员提几点殷切希望云云。就在主持人张某从容的弹弹话筒，优雅地对大家招招手，“喂喂喂”和台下进行互动，示意全场静下来，继续尾声部分的节目表演时，台下有人大喊，不好啦！不好啦！驾驶员呢？老夏吐血，晕过去了！
　　 刹那间，整个会场乱了，怎么啦？咋回事啊？一片惊呼的询问声。听说老夏晕倒了。不可能啊，老夏身体一直很棒的呀！还不可能呢，地上有他刚吐出的血！人们的脸色凝重起来，有些人开始流泪了，尤其是老夏的那些老少女粉丝们控制不住情感的宣泄，抽泣着问要不要去抢救、输血什么的。
　　 主持人张某所长看到在后台等候做表态发言的郝尚静，扔掉发言稿不顾一切冲下台去的时候，显得很有大将风度地说，慌什么，啊？大会要照常进行的，有人得急病很正常呗！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到会的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处长责问他，并且说，你不慌，我慌！
　　 是是是，领导说得对，主持人张某哆嗦着说，人命关天，人命关天。
　　 会议的程序已经基本走完，请宣布散会吧，处长说，现在救人要紧。
　　 那……那您……您的重要讲话……
　　 什么重要讲话？我的发言稿不是你们给写好了的？那就请在我圈划改动过的发言稿上再加一句，把人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好好好，行行行，我们照办，必须的！
　　 领导们都围过来看老夏了，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情况，态度关切而稳重。
　　 尚静坐在地上把恩师抱在怀里，眼里噙着泪光。是他不主张用所里的车颠簸着把老夏送医院，而报请120救护车来接的，医务室的医生赶来先打了一支急救针。只见老夏的脸色煞白，嘴唇紧闭，眼窝里的泪滴不肯掉下。看到徒弟如此抱着师傅的情景，善良的人们谁不动容。
　　 含泪抱着恩师的尚静，一边焦急地等待着120救护车快来，一边幻想着生命的奇迹出现，老夏即刻就能恢复生龙活虎的英姿，脑海中不自觉地像过电影快镜头一样，闪现出和老师在一起的历历画面。
　　 他知道老师太累了，六十岁的人，还每年坚持要去海南育种基地几个月，以求得第一手数据。尚静说，我去吧，老师。老夏说，你也去过不少次了，孩子今年眼下要参加高考，爸妈身体又不灵，你坚守好所里的岗位，有时间多陪陪家里老的和小的吧。
　　
　　 五
　　 发表论文或研究报告，哪怕只署郝尚静一人的名字，老夏也要帮着核准观点和数据的来源及出处，反复论证观点与材料之间有无必然逻辑关系，论题有无创新意义，有无示范性、可操作性，切忌出现误导现象的发生，直至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图表等都不允许出现差错，一丝不苟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如此，在很多人要拿出版面费才能发表文章的情况下，他师徒俩成了全国多家杂志的特约作者，几乎每个月都能得到不菲的稿费收入而引起有些同行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