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是古镇。渡口站着急于过渡的人。他们赶过渡，到集镇上去做点小买卖，或者到田地里去忙活。我与娘夹在他们中间，默默地等待着对岸的渡船撑过来。河面上飘着一层春天潮湿的雾霭。我闭一下眼，睁一会眼，艰难地看着这世界。年前——也就是1976年秋，我的双眼突然患上疾病。我娘与乡亲们说是生“萝卜花”。家里没有钱供我进医院医治，我娘一直在找各类土法子，想控制住病情，可几个月过去了，我的双眼已经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近于失明。娘无奈，带着我到舅舅家，再坐火车到江山医治。
　　 过了渡，我与娘夹在人群中，沿着一条小斜坡走到一条鹅卵石砌的街面上。我眼睛不敢看远，只是低着头看着街面。街面上鹅卵石比较均匀，但也是大小不一，颜色不同。居多的是灰的，也有黄蜡色的，不同的色彩勾画出一个斑斓的世界。有些石头上，有一小块深凹。我很小的时候，看到鹅卵石上一小潭水，就想象成是个大海，我变成一只小虫子，掉进大海里，努力地游向海岸。
　　 我从小在熊家庄上听了不少有关这条街道上发生的轶闻趣事。那时运输还是靠水路，古渡的下游，就是货物搬运码头。解放前，我熊家庄上出了两户大户人家，有一户后来发展成了“地主”，而另一户本来是熊家庄最为富裕的，到了“刚”字辈的一位当家人手上，却好吃、好赌、好嫖。古街上除了茶店，杂货店，还开着妓院。那人每回到古街上都要进入妓院，喝得酩酊大醉，逐渐将家产败个干净，解放初期他还对儿孙们说，还好他有远见，否则也会被划入另类。我听到这种传说，目光总是流露出重重疑惑，看不明白成人世界。
　　 那时，我是预料不到这条街会植根进我的血液里。1981年我到古镇二中参加初中专考试，也是从这条老街上走过。后来在我的小说里很容易出现这条街。而当我打开记忆深处的这条街，那片鹅卵石不再是沉默的、无语的，而是一块块成了鲜活的生灵。记忆深处的老街除了饮食店里飘出油条、烧饼的香味，一块块鹅卵石也向我倾诉着。我仿佛听到它们喃喃细语。几年前一位网站版主与我说，大侠凭你奇异的想象力，弄一篇小说过来。我应着，沉吟片刻，头脑中首先闪出的就是古镇上鹅卵石砌的街道。街道上的鹅卵石原本没有生命力，沉睡在我记忆里却是那样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旺盛的生命力，每块鹅卵石演绎着不同的个性，积淀在上面的无数个脚印，叙述不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荣辱兴衰。我就那样望着记忆里那片鹅卵石，构建着尘埃里的故事。我的头脑中闪现出一个个与我娘一样的普通人的身影，普通人的布鞋，普通人的草鞋。我从一块块沉默的鹅卵石中听到了一串串声音，演绎着惊心动魄的故事。
　　 熊家庄往北走，翻过一个小山岗，也有一段鹅卵石砌的路。那是当年熊家庄往北唯一通道。从山坡上通向田畈，再到对面的小山岗上，一路都用鹅卵石砌成，一级级台阶的边沿砌得整整齐齐。路面宽的地段，就砌宽一些，狭窄的地方，就狭窄些许。那样自然，那样极有耐心地一块块地拼接着，曲曲弯弯地沿伸起一条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条路早已被杂草淹没了。
　　 有一回我独自到山岗上，拔开杂草，那些鹅卵石就那样孤寂地躺在杂草丛中，失去当年曾有的光泽。我随意地坐在石头上，看着杂草丛中的鹅卵石，眼前似乎又行走着一群人，穿着草鞋，从河滩上挑来一担担鹅卵石，倒在专门负责砌路面的师傅跟前，说着乐子，谈着趣事，开始在泥巴路面上砌一条“硬化”的路。他们的声音在晴蓝的天空下飘荡。
　　 这条鹅卵石砌的小道，我小时候还曾经走过。我五岁那年一个黄昏，我母亲带着我出了村庄，走向小山坡，就是从这一条小道去我大姐家的。那天黄昏，我还看见山岙间蹲着一只狐狸，我还以为是猫。
　　 我大姐嫁在离熊家庄五里地的小镇上。小镇上拥挤着一座座青砖瓦房。瓦房间砌着一条条鹅卵石小巷。一个拥有近三千人口的大村落，大大小小的村巷上砌着平平整整的鹅卵石，让人感受到那份韧劲。一块块鹅卵石被人们的脚步磨砂着，一天天，一年年，不知承载了多少个故事。
　　 忽然有一天，村巷上的鹅卵石被一层水泥地覆盖，似乎一群生命被岁月的尘埃所淹没。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也许某一天，还能在某一段文字里，透视到这一层被岁月覆盖的轨迹。也许永远不再有人翻阅这一层的轨迹。
　　 我每读《史记》，常常掩卷沉思，除了这些留在文字间的有姓有名的生命，曾经走过的路迹，那层面下一群群活生生的没有留下姓名的生命，究竟是怎样行走与思考的？究竟有怎样的悲与喜？
　　 我是个从小常常沉迷于自己思考的生命。1977年春季，我随母亲去舅舅家，然后转乘火车，到江山上余卫生院求诊，住了一个月的院，就回到舅舅家，每天去医院打一针，午间赶回舅舅家。我常常独自坐在田野里一块鹅卵石上，或者屋檐下的石头上，望着天空，漫无边际地想象着。偶尔也会跟随母亲到铁道两旁村庄上去贩卖布票、棉花票。有一回与母亲到一小镇上，小镇上的街面也是鹅卵石砌的。我看着鹅卵石的路面，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想法，为什么相隔上百里的小镇，也是用鹅卵石砌路面？会不会更为广宽的地域也是用鹅卵石砌路面？那时我并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回答，现在我也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回答。尘世间许多事是无法找到一个圆满的答案的。
　　 1981年我虽然前往古镇二中参加初中专考试，其实我并没有下决心考上初中专，尽早跳出农门，找一个铁饭碗。那时我想成长为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准备考大学，实现自己“鸿鹄之志”，高中升学考试结束后，我就回到了生产队里劳作，二十天后上午还在田里割稻，下午就前往二中，结果政治才考了24分，其实平时的我政治一般都在80分以上。我初中专就落榜了。而我考上县一中，家里二兄却要进医院动手术，我就这样跌入了泥潭里。冬天，我独自背着一领躺椅，到镇上去接从金华回来的二兄，独自在寒风中走过那条街，我的心依然向往着远方。1982年、1983年我一边劳作，一边在家自学，又想考上初中专了，早日跳出农门，找下一份安稳的工作，可是我两回初中专落榜。熊家庄的人认定我是个无能之辈，我不相信自己是无能的。所以，我提出一张试卷决定一个少年的命运不是圆满的答案。我既然在心中认定自己是人才，跌入泥潭，也应有“一飞冲天”的力量。
　　 我常常独自躺在熊家庄前一片灰白的鹅卵石上，仰望着天空，在迷茫中有深深的惆怅，在混乱的思绪中又有一丝自信，“汗血宝马”总有一天会展现出他四蹄的力量。我从小常常奔波在河滩上，捉知了，拣柴禾，摸鱼。那时熊家庄前的河滩上还有一片片杨柳林。没有柳林的地方，是一堆堆荆棘堆，夹杂着河滩。河滩上常常会看到一个，或几个人低头寻找着鹅卵石。他们寻找出大小差不多，有些扁形的石头，挑回去，积攒到一定份量时，就开始用石头砌房子。我在记忆里翻阅那一层面的石头房子，感觉到石头房子的古朴与一种神秘感。所以，我后来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石头房子。
　　 我少年时生产队解体了，生产队的禁令也失去了约束力。熊家庄前河滩上的杨柳被人乱砍乱伐，砍得干干净净，连树根也被挖得一个不剩。一次次洪水过来，将河滩翻了个底朝天，成了一片灰白的鹅卵石。我除了劳作、自学，常常躺在鹅卵石滩上，仰望着天空。突然有一天，我发觉我周围的人被束缚了创造力。其实人既不是树，又不是石头，人是有无限的可塑性的。而他们就是以外化的“农民”、“穷人”这些概念削弱了自己，束缚了自己。还以不带血的刀刺向我的心灵，以为我那些梦是不可能实现的。
　　 尘世间是一个层面一个层面的，建筑、道路、服装、饮食，包括人的认知。人的认知，总是有先行者，撬动起一个新的层面，反过来改变着建筑、道路、服装、饮食。我感觉时代会进入一个新层面。我说不清新的层面会是怎样的，只是朦胧地觉得农民要从农耕式的生存方式解脱出来。所以，我要自学，以有所准备而面对未来的层面。
　　 今天的我是昨天的我的未来，但我没有迎来常人所看得见的外在风景。我自己很清楚，我生命已经迎来新的层面。我的认知进入一个新层面，构建起了一个新的我。所以，平时我的乡邻很惊奇，生命到了我这样悲催的局面，还是那样面带微笑。我腿行走不便，无妻无女，经济上也依懒国家低保。可我内心有一道一道风景。
　　 生命是有轨迹可寻的。历史层面上有如《史记》那样厚实的文字留存下来，让后人看到有名有姓的“将相帝王”的演义。而我看到的鹅卵石，它承载着百姓间的点点滴滴，一缕缕情感真真切切地流淌着，让生命领悟真谛。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尘世间只看到“将相帝王的风景”。陈胜在大泽乡，说“将相帝王宁有种乎”，其意依然将前方的风景定位于“将相帝王”，而看不到与生俱来的生命智慧。而我年少时，感觉到不久的将来，时空中可以彰显生命最本质的风景，这需要我有别于他人的选择，有别于他人走的道路，才能走向另一番风景，才能走向灵魂海洋的彼岸。我常常独自躺在河滩上，背贴鹅卵石，让大地的气息洗涤心灵深处的浮躁、欲望、贪婪，让白云将我的心灵带向远方。
　　 最近几年，我的一些小说陆续发表了出来，从我文字间构画出一块块鹅卵石，体会阳光下鹅卵石的温热，或霜冻下的阴冷。我无法赋予鹅卵石一种高贵，抑或是贬低它的存在。我只是用文字构建一条条鹅卵石砌的街道，让一块块鹅卵石，垒结起一座座石头房子，让早已回归大地的生命，重新在石头房子里进进出出。让后来人看到水泥地掩盖下曾经有过这样的世界。
　　 所以，我就像一块鹅卵石，面对天空，面对尘世，面对岁月的尘埃，淡定地承载着自己的使命！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薄如纸，应有不屈之心！”我解读这段文字，鸿鹄之志不应是“帝王将相”，而是发挥生命与生俱来智慧，完成生命理应完成的使命。
　　 我出生在一个极度贫苦的农家，从小与母亲相依不命，走过无数艰辛的道路。贫穷，还不是生活中最难以煎熬的，而是因为贫穷所遭受的歧视、与侮辱，让人一次又一次用不带血的刀，刺伤心灵。这让我产生强烈的自强不息的意识，少年时有成一代“将相”的志向。却在一次又一次躺在鹅卵石上，审阅一条条鹅卵石道路的时刻，改变了对尘世外化之物的认知，让灵魂脱胎换骨，忽然发觉，原来人不是简单地追求外在物化，而是灵魂的成长。
　　 一块块鹅卵石，当初砌在路面上，是那样粗砺，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幻出一道深邃清幽的光芒，淡泊而又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