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啃骨头的“乐趣”(征文·散文)
一
年迈的父母一直住在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农村,从未出过远门。在他们够得着的活动范围内,远的也只到过二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却也不常去。多数时候还是在家与场镇之间往来。
我十九岁远行以后,由于工作忙的原因,加之路途遥远,每年能够回去看望他们的时间是少之又少,我们的联系倒也没中断过。尤其后来打电话方便了时,比原先靠单一的书信交往,联系就频繁了起来。
我和妻子一直有个心愿,要把辛苦一生的二老接到城里来住上一阵子,让他们也享享清福。可得到的理由是,庄稼人与泥土打一辈子交道,早已习惯了农村的生活,就哪儿也不想去了。
“去你们城里,见到的是些钢筋混凝土之类的冰冷建筑,连个自由走动的地儿也没有。真出去了,还怕丢失呢……”我执拗不过他们的执拗。想想也是,他们在能走动的年龄,肯定是不愿意离开自己那“狗窝”的,也就没再坚持着我们的坚持。
妻子利用休假的机会,专门回老家去接父母——不论费多大的劲,我们都想把他们接来查查身体的异样。父亲在电话中说,母亲前段时间身上的疼痛,最近好像在向内转移了。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是觉得天天没多少力气干活……叫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他。
二老的身体到底如何?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是不甚清楚的,每次的交流中都是以“还好”之类的词搪塞。想到他们是第一次直面自己的身体说事,那就很有必要去检查一下了。
妻子把他们接来的当天,我是很晚才回家的。第二天一早,我当着他们的面说,晚上不煮饭了,我们去吃骨头火锅。
离家很近的这处骨头火锅店,我和妻子有时从它门前散步经过时,总能闻到飘散开来的阵阵香气。放眼望去,那里面人头攒动,随时都有排队等候的人群……我给妻子说,闻起来怪香的,都让我流口水了,什么时候我们也进去享受享受?妻子说,等有时间再说吧!
好在我们提前约了座,要不然也得像来晚了的其他人那样一直等下去。入座后,父母亲却不知怎样下手,只呆呆地望着被服务员推到锅里去的猪骨头。还没被完全下锅的骨头,则冷冷地摆在盘子里,透出诱人的肉香。
我看了一眼,对父母说,开始吃了,没有外人,不要客气!
一家人还客气啥?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随即开始动手了,他把卫生筷子上的包装纸拿去后,就将筷子放在了母亲的碗上。这城里人吃得稀奇,还专门把骨头弄来啃。
这时,我示范性地把服务员送来的塑料手套戴在双手上,开始从锅里捞骨头。先捞给父亲一条,再捞给母亲一条。妻子则往锅里下着菜。
这骨头上的肉太多了,吃一条就饱了,一直闷声不说话的母亲突然开口了。
这哪儿像你们小时候啃的那骨头嘛,这就是在吃肉呢。父亲看着拿在手上的那根肉骨头,深有感触地说。
他的话说得母亲动了情。妻子担心鼻子一酸的母亲会有所反应,忙递上一张餐巾纸。
爸也是,这咋能和我们小时候啃过的那骨头相比呢。以前那骨头上什么也没有,而人家这骨头上全是肉,而且都是瘦肉。这个不腻人,你们多吃点。同时,我也补充说了我和妻子的遗憾,别看这么近,我们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吃骨头火锅呢!
其实,骨头上的肉煮得很烂,完全不用啃,手就能把它撕下来。就像母亲提前料想的那样,她只吃完了一条筒子骨上的肉,就完全不感兴趣了。父亲倒把第二根骨头上的肉“啃”完了,却没有了再想动筷子的意思。看他吃得有些勉强的样子,我们本来叫过他如果吃不下,就别吃了,他则回以“可惜嘛,浪费了”的话。
最后,蔬菜吃得精光了,剩下来的全是“肉”,我们只好打包回家。
看到这打包的肉食,我呆呆地望着它们。原以为因为多年没“啃”过骨头了,自己会多“啃”些肉来吃的,原以为因为以前啃过的都是些没肉的骨头,自己对这有肉的骨头会更感兴趣,我的这些想法却全都打了折。
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二
猪身上长着的不光有肉,还有撑起肉来的骨架。对我们来说,它的骨头比肉更有实际意义。
不多的肉是拿来请客用,只有“没用”的骨头才留下来我们自己吃。
所谓“请客”,央生产队的强劳力来家里做重活,比如修房子之类的家庭建设,他们是“客人”;亲戚们之间的互相走动,他们更是客人。最多只有一条猪的肉,有时没完成上交任务时,连这一头整猪的肉也还没有,显然这仅有的肉是不够吃满一年的。
像鸡肉呀、鱼肉呀、牛肉呀,就更别指望了。一句话,要么没有,要么少得可怜。鸡,家里就养不起,人都没吃的,哪有给它吃的道理呢?旮旯里都开荒种了菜和粮食,有鸡的地方必定会招惹是非的。我记忆中,我们生产队好像就没人养过鸡;如鱼之类的嗟来之食,只有靠自己的劳动或许有机会吃到。鱼很多,堰塘里有,陈水田里也有,连暴雨之后的水渠里都有。那些不大的野生鱼,却没有油来煎煮,吃了几次后就腻味儿了;至于牛身上的肉,街上就没有卖的,到处没养殖场嘛。牛是生产队的资产,耕田耙地全靠它。它要是老不中用了,也不杀之。只有在它意外死亡了,肉才允许拿来分吃——管它有没有病,吃它完全是出于丢了可惜的缘故。
我们的口淡得慌,哪怕刚才的饭吃得饱饱的,长身体的我们就是饿得快。读书也罢,在家也罢,上午不到十点、下午顶多三四点,肚子就要咕咕叫了。内当家的母亲,亲眼见到我们这一群娃娃饿饭的狼狈样了,就在心里盘算着,是该给他们见见油荤了呢。其实,在我们这一群娃娃的心中,见高悬在木杆子上的腊肉天天在减少,它就是没喂饱过我们一次啊!等再度少到可怜时,也不忍心再给大人们提什么要求了,只在心里坚强地忍着。忍着,就能把一年的苦日子熬满。
母亲觉得要改善我们口淡的办法还是实在不多,不论哪种办法都不能一下子把我们口淡的毛病消除。或许,用上次炖过四季豆吃的骨头,还可以再拿来利用一下,煮顿白萝卜红萝卜、再加点米的咸饭吃——至少那骨头上面还有没完全消化完的油腥子;或许,那三番五次利用来利用去的骨头,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来时,是该另外从那高悬着的木杆子上砍下一块猪的脊梁骨来的了,又熬一大锅四季豆来吃的——那样肯定有点奢侈了。得把出过油水的骨头留下来,下次还可以再用一回。
骨头当然就不能拿出来让一个人给啃了。
三
作为唯一能啃的骨头——猪骨头,像我们这样一个娃娃多的家庭,能大方地扔给我们,像狗那般自由地啃吃的时候,显然是不多见的。今天想来,大人们担心我们啃不干净的想法完全是多虑了,只要他们敢放心大胆地扔给我们,我们是完全能够像狗那样把它啃得干干净净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无疑是学会了这一技能的。那时,我们家的孩子只出生了我一个,父母把我带到别人家去吃宴席时,我已经表现出了爱啃骨头的习性。有次,我把那在宴席上来不及啃完的一块骨头,偷偷放进了自己的裤包里——宴席上首先要实施的是多吃肉,而非去啃那费事的骨头。结果,冒了被人发现的风险弄回去的那块骨头,夜里被贼老鼠叼走了,害得我白忙乎了一回。
后来,随着我脚下几个妹妹们的出生,加之人多嘴多缺衣少食的时候多了,啃骨头就变得相当奢侈了。这里面自然有猪骨头能被重复利用的原因。
但牛骨头与鸡骨头就另当别论了。有年冬天,我们生产队有头一心为公的老牛被冻死了,它生前可是把我们队上所有的大田小田都犁过了,很多人都爱牵它来使唤。有些人说它是功臣,功臣就不该被大家分食,有些人却认为它死后能被大家利用,也算是最后一次仍在为大家做贡献……结果,它被人们剥了皮,从早忙到完,家家户户都如愿分割了它身上不同的部位,连骨头也没剩下来。
牛肉到我们家的那晚,大人们架起大柴就炖,炖干了几锅水。牛肉耙了,牛骨头上的肉却顽强地粘在上面,幸好我的牙齿与我人一样年轻,它把那上面大多的肉都啃进了肚里,最后难啃的也被我用刀子完全剃了下来。父母亲在旁看得发呆,母亲半天才说,胃口真好,骨头上的肉连盐味都没有,居然吃得下去……
有了这次啃骨头的经历,母亲看到了我的实力。在接下来日子渐渐好起来的那几年春节,我们家沿袭着一直的习俗,在春节前一两天,把库存了一年的好东西一古脑儿地全拿出来煮好。煮肉的同时避免浪费,就在那炖肉的锅里,放置一些诸如干萝卜茄子、干豇豆、白萝卜、红萝卜之类吸油的素食,等把它们吃完了后“年”就到了。
猪头肉是会放到这时候来煮的。它上面包含了猪耳朵、猪舌头、猪脸之类的好东西。母亲在剃肉的时候,就会喊一声,娃儿们,来啃骨头了……已经长得大些了的我,有意不跑朝前,一方面是她们把那骨头上的肉啃不干净,她们也许会主动放弃,另一方面母亲也会“按劳分配”。果不其然,母亲宁肯给她们每人剜点肉吃,也不把那难啃的骨头扔给她们啃,她指名道姓要我来啃。
四
我们啃下来的骨头,仍没有狗吃的份。但它一直想伺机而动,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收拢来的骨头,摇尾乞怜。
我们生产队有个代销点,从那里不但有卖出来的商品,还有从周围人家那里收进去的废品。
我们读小学的时候,经常去那儿光顾。骨头能卖钱,我们也是从那儿得知的。
每天,一旦有同学将家里现成的东西,或是将自己捡来的东西,拿去换钱时,都会被我们的火眼金睛发现。羡慕之余,也会蠢蠢欲动。
像废铜烂铁,大到一块铁皮,小到一根铁钉,都最不容易弄到。像蓖麻子、麻芋子之类的东西既要去皮、还要晒干,费时且还吃力不讨好……我最喜欢的,或者说帮我卖钱最多的东西,就是动物的骨头了。
猪骨头、牛骨头,在广阔的农村,你如果用心去找寻,谁家都能捡到些,只是那家伙臭烘烘的,一般人不太喜欢,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它意味着金钱。
奶奶教了我一招,用水清洗后,把那腐肉剃出。我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去刮洗。剃下来的腐肉便有臭烘烘的一小堆,它可一点儿也没肉的样子了。
狗摇着尾巴,一直在我周围逡巡,趁我不注意时,叼起一口就跑。
几天毒辣的阳光之后,骨头晒干了。一个晌午,正当我打盹儿的时候,黑狗正是瞅准了这个空当,急不可耐地叼起一块牛骨头就往田埂上跑去。
我一个警醒追了上去。“你管它的嘛,就给它吃一口……”身后的奶奶想制止我。
但我还是在后面追。我说,那块牛骨头很大呢,说不定它能卖几分钱呢!
“它那天吃鸡骨头,卡住了喉咙,你忘了,多可怜。它也不容易啊!”
我立即停住了脚步,将迈出的左脚收回。
那天是奶奶的生日,父亲给奶奶买回一只鸡炖条带吃,说给她庆生。晚上,父亲说,把桌子上的鸡骨头收拢,我来用斧头砸烂了喂猪,让猪也沾点油荤,吃了肯长。就在我将鸡骨头收拢之际,黑狗突然出现了,叼起一块鸡骨头就往黑咕隆咚的田野里跑去。我也是在后面紧紧追赶,想以此从它嘴里把鸡骨头夺下来。狗却在我前头主动停下来了。
我拿的手电筒射向它。只见它在不停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奶奶说,快不要动它,它被鸡骨头卡住喉咙了。
当时,我也给吓住了……
是奶奶的这些话,让我忽然想起了这事。我怎能就不可怜可怜它呢!
五
自从吃骨头火锅回来后,父亲就在我面前几次念叨起它的香味儿来,甚至他俩私底下也在谈论着此事。
想起那天他们的表现,我就禁不住地问,专门请你们吃呢,你们又不吃。害得剩了那么多……
没想到,父亲却替母亲开了口,他说你妈是害羞。说是有那么多的人在,就用手逮着啃骨头,肉还那么多,啃得满嘴冒油。
我说嘛,你们吃那点就饱了,原来是另有隐情呢!
我开导着他们说,在那里去啃骨头的人,才不在乎这些呢!人家自己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看人家是怎么啃骨头的哟。
既然是这样,我就再次向他们发出邀请:“在你们回去之前,我们再去吃一次吧。”其实,也不单单是为吃那一顿,我自己也很想好好地去重温一下小时候啃骨头的滋味呢!
好东西哪能连续吃呢?我们能尝个味道就行了。这回是母亲自己说出了她心底的话。
经过医生检查,他们的身体并无大碍,都是老毛病引起的不适。直到回家之前,我们再也没去过那家骨头火锅店。
他们是想过细水长流的日子呢!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二老想啃又不舍得啃、不好意思啃骨头的情节,刻画得生动传神。慈爱的双亲,和睦的家庭,祝福美好的日子细水长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