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宇，冷帘栊，落红万叠扑萤虫。夜长暗逐流水声，余音不胜愁情重。嘶骑渐遥，征尘不断，合欢影里千丝乱。重门深掩黄昏霞，相思魂泪绕天涯。万里清秋，烟水茫茫，聚散难期。人瘦花枝空对月，银屏热血冻灯篝。一杯残梦付心弦，袖罗斜举动尘埃，未歌先咽。钟情太甚，朝朝暮暮奏离歌，岁岁年年悲沈园。
　　 ——题记
　　
　　 一
　　
　　 春悄悄，夜遥遥。一片暖日，绵绵照溪流。杨柳依依，吹晓岸风。
　　 唐婉碧色绣襦，长裙曳地，手抚琴弦，弹指一挥间，皆是柔情软曲。
　　 陆游一袭白衣，佩带青玉，手持剑柄，旋转双掷间，皆是万丈豪歌。
　　 她微微晗首，一频一笑，双手加快琴速，弦如涟漪，层层荡开。
　　 他劈波斩浪，剑舞九天，惹得清水哗哗，柳条招摆，暖日通透。
　　 曲罢剑停。他气喘虚虚，额头满是汗珠，颗颗零落。
　　 她从袖口取出一方手帕，本要为其拭汗，又觉不妥，轻轻递给他。
　　 他腼腆一笑，眼神温柔似水，万般心事付于笑颜。
　　
　　 两人对望，默默无语。潺潺流水声，划过各自心悱。
　　 站于柳枝丫的喜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像在传播某道喜庆消息。
　　 苍穹大雁掠过头顶，掉下一根白色羽毛，它随风而飞，飘入溪，流远。
　　
　　 许久，唐婉最先打破沉默气氛，“表哥，你的剑术，已达炉火纯青，真为你开心。”她细声道。
　　 他神情复杂，凝望层层飘浮的云朵，道，“上马杀狂胡、下马草军书，乃我之愿。都城早已被金兵攻陷，望我大宋江山，早日统一收复。”他用力握拳，指甲陷入肉里。
　　
　　 二
　　
　　 唐婉心知，表哥心系大宋王朝，乃忧国忧民者，国盛则民强，国弱则民弱。虽为一介小女子，爱国之心，她亦有之。乱世之中，国难当头，儿女情长，只当过眼云烟为好，尽管两情相悦。
　　 因此，她没有对陆游说，姑姑擅自做主，定下王家亲事，择良辰吉日娶王若兰过门。王若兰乃临安首富之女，生得柳眼梅腮，唇红齿白，臂如嫩藕，也算可人。陆夫人承下这门亲，也是因其家势。
　　
　　 陆家在陆游祖父陆佃时期，家道殷实，加之陆佃被徽宗赐尚书左丞，委以重任。故与达官贵人，朝廷显赫来往密切，每到生辰，常引得门庭若市，厚礼积成堆。到了陆游之父陆宰这代，宋朝腐败不振、屡遭金国进犯，加之年连荧荒，闹得民不聊生，饥不裹腹，搬往临安而居，家道已渐中落。
　　 彼时的陆游，年不过十岁，便也懂得国仇家恨，打小学得一手好剑法，望有朝一日过胡山，杀胡人，收复大宋疆土。他每每将心中想法告知陆夫人，总引来陆夫人不高兴的表情。他再练剑，她便没收。弄得陆游好生郁闷。
　　 直至表妹唐婉来到陆府投奔姑姑，陆夫人才放松了对儿子的管制。她让唐婉与儿子一起学诗作画，陆夫人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柔弱女子，多怕刀剑，若陆游与唐婉一起，万不会舞刀弄剑，这也免其操心。也是，妇道人家，只望跟儿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度过此生，哪晓得国破家亡之理。
　　 然而，殊不知，两个年青人，在朝夕相处中，竟萌生情愫。且陆游的刀剑，经丫鬟传报，舞得比先前还勤。陆夫人本就告知唐婉，若见得表哥抚刀抚剑，必阻之，以免将来惹杀身之祸。唐婉不但不阻止，还帮忙隐瞒，弄得陆夫人心里好不快活。
　　 恰逢王家女儿看上陆家公子，托人说亲，且王家乃有权有势人家，可以助陆家重振家业，加之儿子若成家，定会安分守己，以家为重，陆夫人二话不说马上应允。
　　
　　 三
　　
　　 陆游与王若兰，结识于一家茶馆。
　　 当时他边品茶边吟诗，诗曰：“围坐团栾且勿哗，饭后共举此瓯茶。粗知道义死无憾，已迫耄期生有涯。小圃花光还满眼，高城漏鼓不停挝。闲人一笑真当勉，小盍何妨问酒家。”
　　 弱冠之龄，还未到耄期，思想竟这般深刻，才学竟如此过人。她坐于他身前靠窗的位置，不禁欣喜，多看了他几眼。这一看不打紧，眼睛似电光闪石般被击中。风度翩翩少年郎，才情满腹人中龙。她只一眼，心便陷入情网，一发不可收拾。
　　 她故意走至他身旁，假装扭脚，顺势跌入他怀中。
　　 “姑娘，你没事吧？”他温柔的话语，响在耳畔。
　　 “对不起，我脚扭了，痛。”她半埋头，心窍窍喜，如小兔乱撞。
　　 他举止文雅，临危不乱。听得此言，扶她坐椅，叫店小二帮忙送她回家。
　　 一段缘，只简单一句对白，竟也蒙生出一厢情，惹出一段纠结的感情戏。古代的女子，多躲在闺房中待嫁，哪有女子家上门说亲的，但王若兰，偏偏就是个特例。她回府后，向店小二打听到关于陆游的一切消息，不几日便央求爹娘为其做主，派媒婆上门说亲。再说王家就她一个独生女，宠爱有加，事事顺也，如捧在掌心的宝。终敌不过女儿的糖衣炮弹，差媒人去了陆府。
　　
　　 四
　　
　　 风抹流云，绿意如痕，垂柳成烟，眉梢晾影。
　　 唐婉踏着一地昏黄霞光来到堂厅，见得厅中喜庆洋洋的气氛，有媒婆坐于陆夫人身前，两人聊得热络，眉心弯成一条缝。陆宰则倚坐靠椅，眼神温柔慈祥，却似陪衫。
　　 “小婉，游儿呢？”陆宰问。
　　 “他刚跟几位诗友去茶馆。”唐婉轻声道。
　　 “这是你家闺女？长得真俊。”媒婆听得对话，回头看向唐婉。
　　 “我弟弟的孩子。家里闯饥荒，父母均不在人世，从小孤苦无依的，幸好来临安与我生活。”陆夫人招手唤唐婉过去，“来，小婉，到姑姑这儿。”陆夫人慈媚的双眼闪着金黄的光，似晚霞的温暖色泽，“小婉就像我的亲生闺女一样，这次游儿跟王家小姐结亲后，我们准备收她做义女。”陆夫人疼爱地拉过唐婉的手。
　　 唐婉手心一震，心乱如麻。陆夫人此话，挑明了她跟表哥之间，只可以做兄妹，无夫妻缘。虽然早明了，但话从姑姑的嘴里听到，心却嘣得紧，好似有人拿针刺般疼痛。
　　 “小婉，这位是王婆，王家差来提亲的。”陆夫人慈眉善目，“王媒婆在临安一代，可是出了名的媒人，以后若有好人家，王婆可得多多担待着我们小婉。”
　　 “那是那是。小婉姑娘长得俊美清秀，哪家公子娶上她，是三生修来的福份。”
　　 王婆与陆夫人一直坐于堂厅寒喧着，说尽客套话。陆宰由唐婉扶着，先行进了屋。近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陆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全交陆夫人操办。虽一介弱女流，陆夫人却能将府上所有事办得井井有条，着实令人钦佩。可毕竟是妇道人家，总有些攀权附贵心理。就说此门亲事，陆宰不以为意，她却时时放在心，心想若攀上王家，对今后的陆府，可算是一件大喜事。
　　
　　 陆游是在王婆走后回府的。期间他跟王婆在大门口碰了个面，王婆还特地多看了他几眼。这让陆游感觉莫名奇妙。进入自己的寝室，还未寐，陆夫人便站门口敲门。她的身前，跟着一提灯盏的丫环秋菊。
　　 “少爷，老夫人来了。”秋菊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好的，等下，我这就来。”陆游匆匆披了件外套，开门。
　　 “秋菊，你先候着，我和少爷有事要谈。”陆夫人吩咐道，进了房间。
　　 “娘，这么晚了，你找孩儿有什么要紧事吗？”陆游一副昏昏欲睡的神色。
　　 “游儿，你这几天一直在外忙事，娘也没时间找你。今晚趁这空闲，我们母子俩好好聊聊。”陆夫人的笑脸，绽成一朵花的模样。
　　 自从一家子搬来临安，陆游已经好久没见得母亲如此灿烂的笑容，眼睛立时清醒了很多。“娘，是不是府上最近有喜事？”他好奇问道。
　　 “游儿真是聪明。”陆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游儿，你今已二十来岁，也该成家立业了。”陆夫人笑逐颜开，继续道：“王家差人来说过两三次亲，我跟你爹爹寻思着，决定迎娶王家小姐王若兰过府，已择好良辰吉日。”
　　 陆游的脸色，震惊转为铁青，他没料到，竟有这等荒唐事（荒唐事是指女子家亲自上男子家说亲的事）。“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王若兰不认识，你叫我如何结这样的亲？再说了，我心里面，已经住着一个人了，怎可再娶她人？”
　　 “婚事，本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让你自己做主。而且我跟你爹爹已商量好，你和王若兰成亲后，我们准备收小婉做义女。”
　　 “娘，这事万万不可。你应该知道的，我爱的人是小婉，你怎可认她为女。无论如何，要成亲我只会和小婉，不会跟别的女子。”陆游的语气，斩钉截铁般沉浸。
　　
　　 窗外明月，安静地挂于柳梢头，屋内对话的母子，各怀各的心事，表情陷入僵硬境地。门口的油灯，一明一灭地闪耀着，似在唱着清挽的歌谣。
　　
　　 五
　　
　　 翌日清早，一家子围坐于大厅用餐。陆游的眼睛，略带血丝，看得出夜里睡眠甚浅。唐婉则一脸淡然的笑容，挨着姑姑坐下。姑姑帮姑丈乘了碗汤，便将脸转向唐婉。
　　 “小婉，昨晚睡得可好？”陆夫人关切地问。
　　 “谢谢姑姑送来的沉香抱枕，很清香，睡得很踏实。”唐婉回道。
　　 “喜欢就好，以后需要什么随时跟姑姑讲，就把姑姑当成娘亲一样。”陆夫人拉过唐婉的手，将自己手中多年的玉镯子取下，轻轻滑进唐婉温软玉白的右手，“小婉，这玉镯是我进陆家时，陆老夫人特地准备给小女的，哪知我只生了个儿子。如今，我把玉镯赠给你，也就等于给了自己闺女。”
　　 唐婉手心空洞，强颜欢笑。姑姑一心想攀上王家，唐婉心知肚明，只能顺受。谁叫她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且这人啊，还是疼爱自己的姑姑。
　　 “娘，我昨晚已经说得很清楚，我是不会和王若兰成亲的。”陆游甩下筷子，“还有，你也不要认小婉为闺女，即使你执意要认，我也会执意与她在一起。以后成为临安第一笑话的是陆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陆游愤愤起身，转身欲离席。
　　 唐婉不知所措，心差点跳出嗓子，她还从未见过表哥如此生气的神情。
　　
　　 “你这逆子，给我坐下。”向来脾气很好的陆宰大声吼道，桌前众人无不吓了一大跳，陆游生平最怕父亲，只好乖乖坐下。
　　 “这是孝子对娘亲讲话的态度吗？”陆宰啪啪敲了两下桌子，汤汁溅出，他身旁的碗落地，碎成片。有丫环蹲身要捡，被他制止，“这些年我生病，家里上下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由你娘一人操办，这点她比我们辛苦很多。”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妻的脸上，继而又道，“夫人，你也是有错在先，早就告诉过你，游儿的亲事，由他自己做主。既然他和小婉两情相悦，就不应该拆散他们。再说了，我们陆家，向来视权钱如粪土，国难当头，保了自身又如何，国破，有家等于没家。”陆夫人低下头，未敢半言。
　　
　　 晌午，王婆摇着花扇又过来了。陆夫人唤丫环摆上上等的碧螺春招待，一边陪笑一边道歉。
　　 “王婆，王家这亲，恐怕结不成，孩子已经有了意中人。”陆夫人满脸尴尬，堆积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王婆甚是生气，“陆家乃堂堂的世宦家庭，怎可出尔反尔，如今临安城的百姓，差不多都知道陆王两家要结亲。现在反悔，王家的脸面何存？”王婆眼睛好似一把凌利的剑，目光的注视就能割得肉片模糊，“要退亲，也可以，陆家必须上门请罪，陆游必须跪在王家的门口，求得王家人原谅。这样临安的百姓，也不会到处嚼舌头，毁了王小姐的清誉。”
　　 “这，这个……”陆夫人甚是为难，儿子向来清高自傲，千金之膝，怎可下跪于王家门，她面露难色，问有没有没其它的补救办法，王婆直摇头。
　　
　　 六
　　
　　 陆游当真为了悔亲，竟跪于王家门口，惹得路人指指点点，纷纷投予鄙视的眼神。他不管不顾，只有他的内心明了，好好跟王家道歉，求得谅解，母亲会成全他和表妹的亲事。他想，他是爱表妹的，他会给表妹幸福的生活。若是连这点都忍受不了，这样的爱，岂不太过单薄。
　　 他咬紧牙关，跪在王家大门。唐婉跟在身后，泪水哗啦哗啦掉落。曾经豪言万丈，满腔热血，誓死也要练好刀剑，上胡山斩杀胡人的堂堂男子汉，竟为了自己丢下尊严。唐婉的内心，如针纠般疼痛，心口像要裂开的样子。
　　 “表哥，你别这样，回去吧。好好跟王家小姐成亲，以后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得多。”唐婉满眼泪水，心浑成河流。
　　 “小婉，放心，娘一定会答应我们的亲事。”陆游的眼神，从未见过的刚毅。
　　 唐婉劝阻无效，也跟着跪在王家大门。
　　
　　 天渐渐暗下，夕阳如血的余辉，泼洒丝丝金黄。王家大门始终紧闭，无一人出来迎接。他们却不管不顾，安静地跪着，相互看对方的温柔陷入夕阳的背影里。
　　 夜色越来越暗，街边刮起一阵风，薄凉薄凉的。不一会儿，天竟然下起了一场雨。
　　 他们两人携手跪着，没有退缩。也不知跪了多久，淋了多少雨水，王家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撑一把淡绿的伞，著银玉簪钗、犀角梳篦以装饰，胭脂涂脸，十指蔻丹，色如锦锈。一看装扮便知是王家的千金王若兰，也就是陆游悔婚的对象。
　　
　　 “陆游，还记得我吗？”王若兰蹲下身，“那日在茶馆，是你差店小二送我回府的，可还记得？”
　　 陆游摇摇头，一脸莫名奇妙的表情。
　　 王若兰也不理他的神色，径自看向唐婉，“唐姑娘，果然生得貌美，水汪汪的眼睛，灵气十足，怪不得陆家少爷决绝拒掉这桩婚事。”她笑，“你们起来吧，我们王家，也不是小气之人，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此事。”她轻轻拍了拍唐婉的肩膀，又道，“你们之间的爱情，让我十分感动。亲事不成，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王若兰大气地举起右手，覆盖于唐婉的左手，“唐婉姑娘，祝你幸福。今天这样的情形下见面，也算是缘份。成亲当日，可要记得送请柬过来，介时我一定到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