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一棵树挂着滴流，人给树输液。树本不属于城市，人为了让城市有树，有鸟，有原生态。把一棵好端端生长在大地上的树，连根拔起，小心翼翼扶上车，进了城。树还有选择吗？我看到树享受着人的待遇，体内被输入各种营养液，咬牙站着。
　　 十年前，我离开村庄，没有谁强迫我，我是自愿的，带不走村子里的一把土，一块木头，一件农具，一颗石子，一片云。我就背着自己一个梦想，挤在一辆客车里，去了城市。
　　 我的梦想很简单，在城市有一张睡觉的床，一间不大的房子。里边一定住着一只书柜，写字桌，电脑，台式的，手提的，都可以。白天，我揣着一身臭汗，为生计奔忙，夜晚，我在喷头下冲个凉。接下来，搂着一窗的月光，读书写字。我的字用不着漂亮，甚至很丑很丑，但只要能畅快地表达我的内心足矣。
　　 后来我发现，现实不符合我想象。树栽在那儿，一动不动，风来雨去，树不用到处寻找避风的港，树大部分伸出枝叶，给自己撑伞，树越来越结实，阳光在它身上来来去去，昆虫在树枝间安家。
　　 树很佛性地挺拔着，看一个一个人路过它，树在城市呆久了，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苦涩的，酸楚的，甜蜜的，忧伤的，竭斯底里的，这些流浪在城市盛大夜晚的声音，是一座城市隐匿的疼痛，跌宕起伏的命运。树一一收在囊中，树很理性活着，它不像人充满感性，嬉笑怒骂写在脸上。
　　 愁闷时，坐露天排挡，一瓶冰镇啤酒，十几串烧烤，借酒消愁。三两知己，品一杯咖啡，把烦恼倒空。树不行，树走不了，只好忍着，拼力让根系朝外扩展，这样才立于不败之地。我和树的区别不小，我在活着的路上，需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他们有时会在我的世界下一场暴雨，飘一阵雪花。
　　 有时把我推进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洞，很多人面带微笑和我做事交流，转过身又是一个面孔。我游弋在底层人群中，洗碗工，传菜生，收银员，也干过保姆，家政，理疗，无论做什么，我渐渐心平气和。我知道，靠双手劳动是光荣的。在底层，我可以看到一些人看不到的美好与善良。
　　 与我身份相同的女工，她们租住在城市的一间屋子，早出晚归，履行着一个母亲妻子媳妇的责任。由陌生到熟悉，我从女工那里，学到很多积极向上的东西。阳光，正能量，勤劳，朴素。
　　 生存在底层，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心灵却比一口井的水纯净！我不断变换着角色，目的只有一个，在城市，活下去。
　　 树幸存下来后，麻雀，布谷，喜鹊，更多的鸟，在树上建巢，鸟们也从一座村子搬来的，树和鸟自古以来就是割舍不下的姻亲。鸟有了巢，在这里繁衍生息，风和日丽时，出去觅食，落日余晖，停在巢边，梳理梳理羽毛，以此解决日益增长的乡愁。
　　 树其实比人和鸟可怜，它一旦被安置在一个地方，就和故乡，一别两宽。鸟们在几个季节交替中，飞回村子，与老邻居叙叙旧，住一住曾经的鸟窝，闻一闻柴禾火的味道，听一听越来越老的男人女人，在墙根下说说话。有时，他们大多什么也不说，保持着惊人的沉默。
　　 说与不说不重要了，对于生死，对于逐步空下来的村庄，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弥补不了村子逼近灵魂的苍凉。愈发老去的乡人，就那么瞅着南山，南山坡地的坟冢，哪一天，晒太阳的人就少了一位，不必细问，他已经睡在山坡上，和走了多年，几十年，几百年的祖先团聚去了。
　　 人在给树做治疗的时候，最大限度希望树为城市带来一片绿荫，一种缺憾的原生态。
　　 人往往比树活得惨淡，人的命，像枝头的叶子，落了也就谢幕。随便埋在一处山谷，一座陵园，这个人与世界的一切，画上句号。树不枯死，不砍伐，即便哪一天被雷劈掉上半身，它的下半身继续绿着。人走了也就走了，茶凉是定局。
　　 树和人，如出一辙，活在尘世，忍受着人情冷暖，沧海桑田。树抻着腰杆，不让自己倒下。人何尝不是？
　　 从前，在村庄。我的另一半是一棵树，我是一棵树。活着活着，枝丫发生变化，有的树杈向西，有的向东，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原本主体都是向天空成长的。
　　 不知什么改变彼此的初衷？树依旧是树，活着的方向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我常常仰着脖儿观望另一棵树，它并没有回应。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各忙各的。夜阑人静，我就着枝蔓的月光，写一首首诗。一枚一枚叶子是我永远达不到的爱情，它们只适合我驻足欣赏。
　　 谁清楚，一个人像树一般的孤独？把心事种在纸上，让它长成另一种参天大树，或者是一棵沙漠白杨。
　　 一个一个灵动的文字，完全是灵与肉寂寞的吟唱。滴血的，沉重的，惊艳的文学，石头似的敲开一段一段陈旧无奈，反复冗长的岁月。
　　 当一棵树和另一棵树，方向和理念有所差异，它是看不到你眼里的疼，这个时候，做一棵树，用枝繁叶茂掩饰内心匍匐的悲伤。两棵树，在余下的日子，仿佛左手和右手，树与树之间的共性，是宿命也是劫数。
　　 现在，我一边走路，一边想一些事情。我明白，一棵树只能仰仗自己，赤日炎炎抑或数九隆冬，学会自己给自己创造一束阳光，也尝试着给心灵一根拐杖，你若不倒，没有任何一物把你沦丧。
　　 这个人间，不仅仅有鲜花和辽阔的草场，更有祸患与阴霾在隐秘处滋生暗长。像一棵树，做生命的摆渡人。向下向上，自由奔放。
　　 生而为人，总该在大地上留下点什么？雁过留声，我不是大雁。我是人，写好一个人字，不容易。努力写，我走过的一个胡同，一条巷子，老街和土瓦，古藤与昏鸦。
　　 苏轼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诗人留下千古流传的句子，一棵树在百年之后，它是一座城市和一个村子的标签，我能留给世间的，除了一纸清浅的文字，还有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也许，在村庄，在蜿蜒的小径上；在开满油菜花的原野，在流水潺潺的河岸，在白云苍狗间，在某些黎明与黄昏，仍然回荡着，一个女子发自肺腑的呐喊：世界啊！我来过，也像一株小小的火焰，是草木繁花将我的诗情，一遍一遍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