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课的间隙里，接到京东商家的电话：“您好！您在我们这边下单的迟子建小说《采浆果的人》存货不足。现有一本没有封塑的，没有卷边没有破损没有划痕，能保证是新书，请问您能接受吗？如果能，这边马上给您发货。”
　　 已经是第三次接到类似电话。之前两次是我下单迟子建的小说《起舞》，都因为存货问题，书籍有开封问题而被商家电话告知，接着也是问询我能否接受。能否接受？当然不能接受！且不说是花的买新书的钱，关键是无法容忍买回来的新书显陈旧之相。只有面对一本新书，一本装帧精美，包裹严谨的新书，用剪刀小心剪开它的封塑，郑重其事地翻开它的扉页，才有种剪彩般的仪式感。使劲抽动鼻翼，吸几口新书的纸张散发出的有如处子般的馨香，那种满足，那种陶醉，那种无以伦比的惬意，均是旧书不能给予的（虽然商家反复强调说那不是旧书）。
　　 可是，经过一次二次地购而不得之后，自诩爱书且“宁缺勿滥”的我也开始妥协了。我想着书的外观毕竟是皮囊，书里的文字才是灵魂，才是我最最钟情和需要的东西，所以这次我尽管觉得有些许遗憾，但还是回答商家说：“那……那行吧！”——毕竟《起舞》不成，不能让《采浆果的人》也进不了家门，更况，昨天又在东方甄选董宇辉的直播间里看到倪萍说董宇辉替迟子建卖了几十万本书的事。既然迟子建的小说如此大卖热卖，那就必定十分紧俏。在如此“求大于供”的状态下，能购得一本没磨损不卷边的新书，也就确实算得一件幸事。如此一番自我安慰，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不觉间想到买书的那种种过往。
　　 我所拥有的第一本书，应该算是上三年级时父亲给我买的那本《小学生之友》。当时那本书两元五角的售价，不能不让人刻骨铭心。
　　 那回是父亲带着我，邻居健的父亲带着健一起去的镇上。不记得当时两个大人是要购什么农资，只记得后来我们一行四人去了新华书店。书店条形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许多图案不同，装裱各异的书，它们罗列有序，大小有别，厚薄不一。可能是父亲知道我进了三年级要入门作文有难度，故而专门来帮我挑选书的。记得那本《小学生之友》很厚，版面很像现在的《汉语大词典》。父亲先让营业员拿出那本书，简单翻阅后便直接付钱。健看着我抱着书一脸欣喜的模样深受感染，于是央求他的父亲也给买一本。健的父亲看到营业员找给我父亲的五毛钱，有些难以置信：“两块五？”
　　 “嗯！”
　　 “娃们一期学费才两元！”
　　 “既然健也想要，不如……”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健的父亲狠狠扯了一把健的胳膊，抬腿往外走。
　　 “隔壁左右的，也是可以借着看的哈。”父亲赶忙也跨出店去，打着圆场说。因为当时健的眼泪已经流出来，委屈的哭声即将尾随而至，父亲怕健挨巴掌，我也不愿意看到健挨巴掌。
　　 其实想想，那个时候的日月，温饱尚且才刚解决，为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书去大笔花费，对一个只知道从土里刨食的普通农民来说，理解都已经不可能，更遑论去做了。
　　 那本《小学生之友》绝对称得上是我儿时的奢侈品。那本书不仅丰富了我这么一个农村娃娃的知识，带给了我许多其他伙伴难以感受到的快乐，更为我叩开了阅读的大门。因为它，我对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书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席位，成了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自《小学生之友》后，我所有的零花钱都被我自动自觉地积攒起来，在一个又一个的周末里，递入新华书店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营业员手中。营业员递给我一本又一本的连环画，我从连环画里读到了一个又一个图文并茂，生动有趣的故事。那时候的农村，电视机是个稀缺的存在，我却通过这类小人书看了“电视”，一部又一部，什么《大闹天宫》，《聪明的一休》，《书剑恩仇录》……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那个时候的小人书我们这里称作娃娃书。娃娃书里神奇的故事特别多。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准确地给故事分类，只是纯粹地被那些图画和文字吸引着，沉浸其间，欲罢不能。
　　 其间的一次买书经历也让我记忆犹新。
　　 那一回，我捏着两毛钱跨进书店，直奔整整齐齐排列着娃娃书的柜台，开始精挑细选。
　　 一挑封面：我大多从封面的图画猜测书里的内容，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一类；二挑价格：多次的购买经验早让我学会了如何把有限钱币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我已经能够从娃娃书的厚薄来判断其价格——薄的书比厚的书便宜。在柜台前来来回回的流连中，在小小心眼里的反复审度中，我终于瞄准了目标。我挑中了两本书：《神奇的戒指》和《大地的女儿》。
　　 我用一种成人才有的冷峻而又熟稔的语气让营业员给我拿出这两本书来，底气十足地问询价格。
　　 “一角五加八分，一共两角三。”营业员的表情没有一丝温度。
　　 “呀，差三分钱！”一个转念即得的事实让我分明地感受到一份来势汹汹的尴尬“腾”地一下自脚底跃上脸颊，就连耳朵也没有逃过它自带的那抹特殊的红色，那尴尬的岩溶让我有些恼恨自己一度引以为傲的计算能力，因为这份超快的计算速度不能容我去做些许的迟疑和伪装。我赶忙四下张望两眼，希求我的窘态不要被更多的人看了去。
　　 书店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戴草帽的胡子拉碴的男劳力，一个白面的年轻后生。他们的手肘半趴在玻璃柜台上，正全神贯注于他们的目标。瞬间，我有了一种如负重释的轻松感。但书还是要买的，买哪本呢？如果只买一本一毛五的《神奇的戒指》，又有些不甘心。说不定《大地的女儿》更好看些，你看那封面上勾勒的小女孩，多么可爱呀！而且从村子走到镇上，来回十里的路程，说不累，也绝不轻松。好不容易来一回，不能“钱”尽其用，总有点说不出的怅然感。我在营业员平静的目光下，一会儿拿起《神奇的戒指》，一会儿拿起《大地的女儿》，内心里各种角力。
　　 “你有多少钱？”营业员突然问我。
　　 “两毛。”我望向她——那个有着白净椭圆脸的营业员，眼里短暂的慌乱被升腾起的希冀代替：“她能给我免去三分钱吗？”（那时候可没有打折一说。）
　　 “哦，差三分钱。”白净的椭圆脸平静地说，“买哪一本？”她又看了看我的神情，补充一句：“都要的话，你的钱不够。”
　　 “买哪一本呢？还是说干脆两本都不要，重新挑？”我心里想着，“挑都已经挑好了，换其他的……”我仿佛看见封面上的那枚戒指活泛起来，里面的故事也一漾一漾的，好像要朝我奔涌过来；还有那位可爱的小姑娘，她抱着双膝坐在碧绿的草地上，长长的裙裾盖住秀气的脚踝，遥望着远方。她眼睛里满写的神秘与梦幻流淌出来，直流进我的心里。
　　 “买……”我实在难以抉择。
　　 “差钱吗？”一道突兀的声音从头顶参与进来。
　　 我仰头看到了那位戴草帽的胡子男，他在问营业员。
　　 “两本书的话，就差三分钱！”营业员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些些的起伏。
　　 “三分？”草帽的手伸进裤兜里掏起来，一会儿，一枚硬币躺在了他的手掌心。
　　 “两分。”他自言自语地说。
　　 “哎，你有一分零钱吗？”草帽去喊那位白面后生。
　　 “啊？一分？应该有吧！”白面没有半点犹豫，不等话音落下就去摸自己的口袋，也掏出一枚硬币来。
　　 我看着这两个于我来讲完完全全陌生的人把三分钱的硬币放在营业员面前时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我的脸和耳朵再一次染上红色，这是一抹极为复杂的红色，它掺杂了一位小女孩面对突如其来的帮助的无措，感激，还有终于可以买下两本书的激动。我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如何递出那两毛钱，又是如何迅疾地抓起那两本书奔出书店的。是的，我是奔出书店的，那仓皇的感觉如发生在昨日一般清晰。那仓促的步伐仿佛是受了惊吓一般，心脏也突突地加快了频率。这是我第一次亲身体验来自于陌生人的帮助，那份帮助让我有点难以适从，我竟然有种偷盗的感觉，觉得自己无端端地占有了别人的东西，我慌乱极了，羞涩极了，已经奔出老远了才想起没有给那两位好心人说一声谢谢。
　　 后来我依然多次走进书店，从镇上的走进县城的，从县城的走进省城的。我买过无数本书，见过无数的买书人。我观察到他们买书时愉悦的神情，付款时不动声色的果断。他们中有带孩子来买书的家长，有结伴而行的朋友或者情侣，也有独自一人逛书店的。我发现后者最喜欢驻足书店的某一个区域，从琴键一般排列的书丛里抽出一本来，从容地阅读，一任时间在文字里流淌。可惜他或者她都没有因为钱不够或者忘了带钱而突发买书的困窘之状，我也终于没有寻得一个伸出援手的机会，虽然我的手曾多次放在口袋里，多次攥着一叠充满了帮助欲的人民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不同的网络平台购书了。顺便说一句，《采浆果的人》已经到家，只不过拆开包装，发现我购得的是一本旧书，确实没有卷边没有破损，只不过扉页上有书籍前主人的题字：“今年不平凡哦！加油啊！2020.3.12”。这是一手不很老练的字体，那横竖撇捺的运行里，有一份怯怯的羞赧。书的前主人是谁呢？
　　 朋友说：“管它是谁，商家不诚实就该投诉！差评！”
　　 “嗨，别人看过的书又不是不能看！不影响啊！”我说。
　　 “那些不良商家就是你们这些人纵容出来的。”朋友忿忿地说。
　　 我一笑以蔽之。我当然不想去纵容不良商家，但我担心卖这本书的人正好是这本书的前主人，我希望它的前主人能用卖得的钱再去买下一本书来读。
　　 希望我的希望不会落空。
　　
　　 2022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