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缠缠绵绵地，接连七八日的阴雨天气。仿佛，在这深秋时分，老天爷罹患重度感冒，病情也如抽丝剥茧，久久不肯离去。受此影响，天空一直阴沉着脸，一副忧郁的样貌，且将日头牢牢锁在深闺，不肯让她露出一丝明媚的笑意。伴随第一次寒潮入侵，阵阵西北风也浩浩荡荡袭来，北方渐行进入“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的时节，就连街边的椿树叶子也为秋风片片染黄，纷纷扰扰被撕扯下来，胡乱堆在街边一角。
　　 楼下，老旧小区的地面改造工程业已接近尾声，在下午的天光映射下，刚刚铺好的水泥地面上，犹见残存的细沙和几堆没有用完的混凝土。市政部门不知从附近的哪座村庄雇来一群闲散的女人打扫卫生，却未曾料到，因为某件小事，竟惹得一群妇女纷纷攘攘争吵起来。
　　 作为男人，一向对发生在街边小巷的热闹不感兴趣，遑论女人间这种脸红脖子粗的争吵，但因忽然忆起余秋雨先生的那句“无数个渺小的组合，才成为伟大的气象”，便驻足停留在窗前，欣赏起这“渺茫的微小气象”来。
　　 总是隔着窗玻璃，只能瞧见她们丰富的神态表情和姿态万千的肢体动作，至于她们为什么而吵闹，又具体嚷嚷着什么，却是听得隐约又模糊。
　　 推门下楼去，随口问一位双手杵着铁锹立在寒风中的妇女：为什么争吵？
　　 经过她的描述，我终于弄清，原来是为了一把铁锹罢了。人群中的一个妇女把自家的铁锹搁在小区，瞅空去一家住户方便，一转眼的功夫，她家的铁锹就不见了。后来，发现另外一把闲置的，却不是自己先前使用的那把，正自狐疑不定，又见另一个女人使的正是自家的那把铁锹，便跑去和那个女人理论。农村女人嗓门大，两人又各说各有理，渐渐生成了这样一个“渺茫的微小气象”。
　　 “春生家的，你就不该拿错铁锹！”
　　 这边，一个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另一个女人的脸面朗声指摘。说话间，她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似乎，头顶还在冒着丝丝热气。
　　 “你凭啥说俺拿错铁锹了？难不成铁锹上写着你的名字？”
　　 那边，另一个妇人急着辩解。虽说嗓门高，却似乎底气不足，已微微露怯。
　　 “俺自家的铁锹，使惯的，还能不认得？”
　　 先前发难的那位女人，因着他人在旁嘀嘀咕咕帮腔，胆气愈发豪壮。
　　 “一把铁锹，拿错了又怎样？”
　　 那一边，显见自己理亏，却是口头上不愿服软，不由得声调渐渐大起来，也顺带激起久藏于脏腑之间的气性，乱哄哄叫嚷着，反正不肯将手里的铁锹就此轻而易举地还送给对方。
　　 后来，在众人的一再劝导下，后者终将铁锹归还对方，一场争吵也算淡然落幕，而混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的女人们，也才各自散去……
　　 虽云，男人并不会像女人们这般小家子气，也绝不屑于因为芝麻粒大的小事而与人发生冲突，但我却是喜欢细细端详如此活色生香的日子，因为它让我觉得生活并不至于太沉闷、太逼仄，反而从中看到了活着的美好。
　　 而生活，就是我们自己的一角，有人总能将它过到极致。譬如，眼前这群女人，似乎，粗犷的田野并未泯灭她们的天性，她们欢喜时便可笑到不顾形象；若是恼了，也大可不必藏着掖着，常常会因怒不可遏爆出粗口，从来晓不得或者不肯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隐藏于表象之下。她们于晨晨暮暮间过着自己的一生，于酣畅淋漓的笑骂中发泄着她们对俗世的种种不满。也许，这正是她们的极致可爱之处，总会让我这样一个紧锁心门的人急切想着要欣赏与珍惜。
　　 想来，在《文化苦旅》中，余秋雨写洞庭，不写全貌而只写一角，大概皆是因为人类自身的局限性吧？观一物只能见其一端而难以宏观把握，如同瞎子摸象；察一事也无非知其一面，譬如一花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景，只能凭借个人狭隘的见闻和格局去大略感知。格局高蹈、思想深刻、眼光独到的余秋雨先生尚且如此，像我这等苟活于俗世尘埃中的普通人，又怎能做到洞察世事本质，并藉此活得灵魂剔透、随性自然？既如此，反而不如那帮生性豪壮的妇女，于懵懂中，活得娇纵任性，活得犹如一弯清浅的小溪。
　　
　　 二
　　 久在职场打拼与挣扎，慢慢地，竟也淬炼出一副副因时因事无障碍转换的脸谱。得到上司褒扬与奖励，决不能在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之色，每个人都需极力按捺内心躁动的狂喜，在面子上装出一副低调谦卑的模样，以免被他人诟病尾巴上翘。倘若受到上司的无端指责与训斥，也万万不可据理力争，非得争出个家长理短，而是更需收敛心性，腆着脸，硬生生挤出一个僵硬的尬笑，且频频点头示意，摆出一个心悦诚服、甘于认错的姿态，唯盼上司心头的怒火及早熄灭，以换得日开云散、朗朗乾坤。似乎，自从进入职场，每个人发脾气的权利早已被人褫夺而去，而独独能够保留这项权利的，唯有老总和他的部门经理们。
　　 一个个职场小白，一个个活泼单纯、有如赤童一般的年轻人，终会在一次次遭遇闭门羹、冷面孔后，历经岁月的淘漉和砂石磨砺，愈发变得沉稳老练起来。他们每个人不得不慢慢学会将自己尖锐的棱角磨去，并把残存的本真藏匿于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外加几道铁锁，以时时提防那种“不合时宜”偷偷露出头来，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这样的华丽转身，使得人人尽成一名“最佳演员”，总是能以一副合乎情理的面孔示人，更不会像那些妇人一样，因小事争吵不休而弄得生活一地鸡毛无法收拾。我不知道，这到底属于文明社会的进步，还是人性的悲哀，唯有和大多数人一样，一直紧紧关闭着那道心门。
　　 在公司，阿D显见得就是一个深谙此道的人。几十年了，我从未见他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无论公司老总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他，还是在工作中与同僚发生龃龉，他总是不惊不怒，显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为得体地将矛盾一一化解，仿佛，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自己的个性，更没有什么脾气可言，甚而，在一场场无法避免的争端中，他也并非主角，而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我总是惊异于阿D的做人处事方式，甚至，将他当作神祇一般顶礼膜拜。但我知道，人人都需要纾解内心的压力，都需要寻找一个出口，宣泄多日累积于胸的种种块垒。可我实在不曾了解，8小时以外的阿D，在卸下盔甲回归家庭的那一刻，在父母妻儿身边，或者在亲密的朋友中间，是否还像上班时那样温文尔雅、处事不惊，抑或，也会像我一样，将自己在公司憋屈已久的怒火转嫁给家人，无端与家里人乱发一通脾气。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然而可悲的是，我恰恰就是鲁迅笔下的这个“怯者”。面对不公与误解，甚而不近人情的侮辱，往往选择隐忍与屈服；而在家里，却更像一位暴君，随意将种种怒气撒在妻儿身上，徒让妻儿罹受语言利刃的砍削而毫不自省自知。
　　 直至老L的出现，终让我彻底改变对职场的刻板印象。
　　 在与部门经理的一次冲突中，老L并未表现出一众看客所预想的敛眉低首，反而更像一头暴走的雄狮，就连他头上根根直立的头发，也颇像雄狮颈上丛丛刚鬣的鬃毛。
　　 那会儿，老L立在桌边，一手狠拍着桌面，一手指着经理的鼻尖，吐沫星子横飞，不停地大声申诉着，毫不顾及经理忽而变青忽而臊红的一张脸，直至经理无力地摆手让他出去，他才携着一腔怒火骂骂咧咧走出办公室……
　　 后来，老L的故事就像长出双脚，很快，便串遍了每个科室。有人为他叫好，也有人认为，他终有一天会因此事而穿小鞋。但我，却看到了老L的可亲可近之处——一个敢于亮明态度、亮出底线的男儿，才算是一个真性情的热血男儿！反观那些缩首畏尾、首鼠两端的“正人君子”，在其内心深处，未见得比老L活得更为真实、更为敞亮，更让人觉得富有人应该拥有的温度与底气。
　　
　　 三
　　 深秋十月，白天愈发显得简短，如同一首尚未读透的小诗。待我从小区门口购回两头白菜，暮色却是已然降临。小区墙角，卧了些褐色的苔痕，将秋香半掩。而对面，太谷第四中学的教室也渐次亮起灯盏，直照得夜光不再那么黢黑、不再那么黯淡。想象着在灯下埋头苦读的一个个少男少女，那些轮回几转的旧时光渐渐明洁如新，呈现出岁月沉淀出的条条纹路与肌理。突然觉得，时光不老，岁月常新，只要人人持有善念与耿气，敢于亮出鲜亮的底牌，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可可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