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但见群鹭日日来(散文)
一
十月九日,“江山文学”发表了拙作《戽泥鳅》。遥在江西吉安的文友湘妹崽留言曰:不知老哥的老家还有泥鳅戽不?若有,我去订机票,明天咱们戽泥鳅去。我当然知道这是戏言,但我依然坚定地回复她:来吧,妹崽,鱼有的,虾有的,泥鳅有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是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的老家——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鹭日日来。
真的,妹崽,我没有骗你。如果你不信,就请听我说。
我是江南山中人,现在居住在一个叫大峃的小城里。它处于洞宫山脉的尾端,距波澜壮阔、渔舟唱晚的东海不远了。它原名鹤川,是一个烟雨蒙蒙的黛青小镇,也是文成县的县治所在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大峃是个山城水城,“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诗画一样。我家的那畔,就有一个美丽的湖,叫泗溪湖。泗溪湖瘦长,清澈,像一串蓝宝石缀成,湖水甘冽,掬之可饮。湖中碧波粼粼,水柳依依,芦苇青青,鹭鸟白白,天鹅湖般梦幻。
泗溪湖是从一条阔溪演变而成的。这条溪,就叫泗溪。它源于十源金竹垟的分水㘭,从海拔八百余米高的南田台地一路蜿蜒迤逦,淙淙潺潺,汇百脉,聚千涓,奔流至台地南缘的篁庄,形成了一个浩浩渺渺、天近水远的湖泊,叫天顶湖。天顶上的湖,够诗意吧。那些清流和柔蓝,在天顶湖堆积太久,汹涌太久,澎湃太久,遂以九天雷霆之势,跃下百丈绝壁,诞生了一个“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的旷世奇观——百丈漈瀑布群。湍急的流水在百丈漈粉身碎骨之后,水生不息,凝成狂流,冲出十里移步皆景的“峡谷景廊”,于城北又加入从右岸潺湲而来的龙溪,至城南又纳入自东西两岸缓步过来的象溪和凤溪,继续往南奔走二十里水路,最终在峃口汇入飞云江,滔滔东去。
小城本来是没有湖的。十几年前,当地政府在泗溪流经县城的河段,先后拦了八九道橡皮坝,于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青龙便摇身一变,长成一个莲步轻移,梯次延伸,含情脉脉,水韵悠悠的湖泊了。
无数条窄溪相加,会变成阔溪。无数条阔溪相会,会变成大江。无数条大江大河相聚,会变成湖泊。无数个湖泊相连,会变成大海。无数个大海相融,会变成大洋。这叫自然之美,也叫洪荒大观。泗溪湖是人为的,就像一个清秀的姑娘,被割了几刀,把小眼睛捯饬成大眼睛,再贴上假睫毛,浓妆艳抹,从一个小清纯变成了一个妖艳的贵妇。对此,有人欢喜有人不屑。
人世间,事难平。但凡是有人喜欢的,必定也会有人厌恶的。妹崽,我如是说,不知你赞同否?
二
泗溪湖的上游,由于地势略高,在水的中央凸起了一个孤岛。这个岛,没有名字,就暂且称它为湖心岛吧。
傍晚时分,但凡有空,我都会到那儿去看人们钓鱼,摸螺蛳。钓者不多,三五人,每人在水边支二三杆鱼竿,垂钓鲫鱼、鲤鱼、鲶鱼、石斑鱼、翘嘴巴、螺蛳青、黄额刺。白天的钓客,多数是一些退休人员,他们在水边静坐如佛,眼睛根本就不盯着浮标看,直到鱼儿把钓竿拉成弓了,才会从幽梦中醒来。与其说他们是在钓鱼,还不如说是在钓水中的花,钓流云飞霞和惬意时光。
摸螺蛳的人比钓客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他们或拎着塑料桶,或腰挂渔篓,蹚在水里,弯腰九十度,把脸贴在水面,将手探入水底,摸呀摸。溪螺是青壳的,圆嘴尖尾,吸在溪岩上,一动不动,傻傻的。它们是喝着清水长大的,不胖不瘦,不腥不泥,肉美汤鲜,是饭桌和酒馆里的一道佳肴。有人是摸来自己大快朵颐的。锅烧白了,把油煎至嗞嗞响,倒入剪去尾尖的螺蛳,放少许姜丝和盐巴、酱油、料酒,猛火翻炒,上锅前再添几叶紫苏,味道能使佛跳墙。更多的人是拿到市场上去卖的。一斤溪螺,能卖几十块钱呢。他们天天来摸螺蛳,也摸乐子、银子、日子、自己的影子。上游和下游,都有坝,每一条坝,都是一道两米高、百余米宽的瀑布,日夜流泻不息,仿佛在传唱着小城的故事,也传唱着一个湖泊的前世今生。
我之所以经常会到这里,是因为这个小岛还是狂野的,原生态的。它是泗溪长成湖后硕果仅存的土著,有一种清新自然的美,这让我感到很亲切。
岛是湖心之洲,四面临水。一条桶粗的布满苔藓的水泥管道,犹如一座浮桥横于水面。人行于上,是过独木桥的感觉,须凝神屏息,蹑手蹑足。好在不远,只有六七米长,瞬间,行者就从岸上的人成为岛上的植物或鸟类了。岛呈冬瓜状,杂树蓊葱,野草丛生,一年四季,绿意盎然,花开似锦,风景一边独好。岛中央,伫立着一棵合抱粗的苍蝇树,碧黛的树冠,如伞如盖,像一团浓云罩着。云下,芒草、紫蓼、虉草、再力花、水烛、鸢尾,蓬勃疯长。右侧湖湾,遍长芦竹,好大的一片,翠竹林一样,密密麻麻,苍苍莽莽,风起的时候,时闻有鸟蛋从芦梢上卟咚卟咚地落在水中,宛若三伏天下冰雹。
这里,是鸟类的天堂,白鹭的栖息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一段时间,白鹭曾在泗溪湖绝迹了,它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重返泗溪湖的,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是近几年的事。某一天,它们犹如天外来客,突然就像雪花一样飘来了,落在湖边的树上,落在芦苇丛中,惊艳了整个小城。于是,寂静的泗溪湖又开始喧闹了起来。这种黑嘴曲脖、纤脚乌爪、浑身皓白的小天使,每天清晨从芦苇荡中飞出,翔在天空中唱歌,散在湖滩里觅食,站在湖石上作画。它们是湖心岛的白雪公主,是在水一方的绝代佳人,是山水间最美妙的舞者,也是小城人心目中的白月光。
今年夏秋季节,小城大旱,泗溪湖流缓水浅,鱼虾尽显。白鹭开心极了,天天聚在湖滩上觅鱼寻螺。多少个日落黄昏,一眼望去,一滩洁白,车鸣人喧,竟惊不起一只白鹭。我曾多次观察过白鹭叼鱼。却见它们不经易地漫步在浅水里,猛然伸下头去,长嘴一啄,便叼上一条鱼儿,脖子一扬,囫囵吞之,一啄一个准,天生是个捕鱼好手。总以为白鹭斯文儒雅,是一个文明种族。想不到,其中也有野蛮的主。一个场景,让我大出意外。湖滩上,鹭群如片片白雪,顾自觅食。突然,一只大白鹭扇着翅膀拔地而起,恰似老鹰般扑向一只正在不远处低头觅食的小白鹭,小白鹭嘎地惊叫一声,飞走了。接着,不可一世的大白鹭又扑向另一只白鹭,直至它周围十米之内再无白鹭才作罢。
妹崽,我告诉你这些,无非是想说,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谁能想到呢,就连貌似卿卿我我、和谐共处的白鹭王国,也存在着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哦。令人欣慰的是,市民们都很爱它们,与它们相敬如宾。谁若胆敢伤害它们,那便是众矢之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是啊,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鹭日日来。这一幅美丽的画卷,人们已经等待了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岂能不倍加珍惜。
三
白鹭,作为一种常见且受人们钟爱的古老鸟类,它的文化史悠远而斑斓。《尔雅·释鸟》称白鹭为春锄。何意?《禽经》释云:“鹴飞则霜,鹭飞则露,其名以此。步于浅水,好自低昂,如舂如锄之状,故曰春锄。又朱鹭。”早在先秦时期,它便出现在文字里了。它的指代是多元的。《国风·陈风·宛丘》:“无冬无夏,值其鹭翿。”何为鹭翿?乃用鹭羽制作的伞形舞蹈道具也。《周颂·振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雍。”在此,白鹭拿来比喻来朝祭拜的贵宾了。《鲁颂·有駜》:“振振鹭,鹭于飞;鼓咽咽,醉言归。”此诗描写的是白鹭群翔的样子。
白鹭是最杰出的山水诗人。它体态轻盈,风度翩翩,优雅高洁,化雪为墨,触目即诗。古往今来,它在碧空之下,绿水之上,留下了多少动人的诗篇。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在杜甫眼里,白鹭的画面是那么的生机盎然,亲近而又高远。“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渔翁、箬笠、蓑衣、斜风、细雨、桃花、流水、鳜鱼,张志和看到的白鹭图,是如此的美伦美奂,愉悦且惬意。“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白鹭洲边江路斜,轻鸥接翼满平沙”。在诗人眼中,白鹭无不是美好的存在,徐元杰如是,徐铉亦然。
是啊!白鹭的那一抹雪色,总是与蓝天、青山、碧水、绿树相关联的。它们在青空下,从青翠欲滴的幽谷斜飞过来,如点点雪花散落于水边、田野、阡陌上锄春、寻夏、觅秋,引颈一啼,嘎嘎嘎,叫得流水婉清,稻苗扬波,芦花摇曳,垂柳生烟。一座青山,一条河流,一片田野,一个地方,如果不见群鹭日日来,是不配谈诗情画意,世外桃源的。
妹崽,我对你说过,我居住的城市,又名鹤川。据说,这里当年睛川历历,清流澈澈,芳草萋萋,野花灼灼,曾是鹤鸟的领地。我于1987年开始来到这里工作生活,眨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春天,当我披着夕阳,踏着青草,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路分花拂柳,来到溪边漫步的时候,白鹤、黄鹤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却见一曲春水,一湾翠苇,一汀丹树,一滩白鹭,两岸姹紫,满目嫣红。彼时,大峃还是一个清瘦的小镇,泗溪还是一条清瘦的原溪,恍如童话。
犹记得,泗溪南岸,有一道用鹅卵巨石筑起的大坝,如一条卧地的彩龙,自城北一直蜿蜒城南,人称孟谭䂢,乃清代大峃巡检司、蜀人孟裕所建。坝内,是肥沃松软的田园。农人们在里面种稻、种麦、种豆、种瓜、种菜、种甘蔗、种花生,种啥得啥。蚕豆花、豌豆花,豇豆花,油菜花,恰似云霞,缤纷了我的视线;金瓜、蒲瓜、黄瓜、天罗瓜、洋芋、紫茄、萝卜、盘菜、番茄、番薯,四季飘香,让人如痴如醉。坝外,是溪滩,沙石遍地,野花也遍地。一条石板桥,一条碇步桥,缀满古老的乡愁,横泊在清凌凌的水面之上,把两岸的村庄和岁月,委婉地连结在一起。那时候的小城,就是如此简单,又是那么诗意,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
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很快地,芬芳的田园不见了,换作了一幢幢高楼;会开花的石坝不见了,换作了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如梦的溪滩不见了,沦为了在水下沉睡的世界;石板桥和碇步桥消失了,换作了一座座现代的水泥桥;流水的脚步不再匆匆了,泗溪,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水波荡漾的湖。最令人遗憾的是,那些满野白、一滩雪的白鹭也飞走了。从此,城市便多了霓虹的喧嚣,少了“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诗意。
良禽择木而栖。白鹭的离去,缘于泗溪一度曾遭污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泗溪的流水突然浑浊了。清溪变浊流,是因为龙溪沿岸有人在大肆开釆花岗岩。当时,从上到下,一门心思都扑在脱贫致富上。于是乎,各地便如火如荼地兴起了“开发热”和“创业热”。龙溪一带,花岗岩储量丰富,当地政府脑筋一动,遂吹响了“开山采石,兴乡富民”的号角。一时间,龙溪两岸,炮声隆隆,硝烟起,森林倒,飞鸟惊。大小花岗岩厂,锯板吱吱,石粉弥漫,磨浮出来的石尘污水一咕噜顺着龙溪,汇入了泗溪。很快,泗溪的水就不可饮,鱼儿逐渐减少。白鹭鬼精鬼精的,一看大势不妙,心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狠心,也不跟人们打个招呼,走了。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万幸的是,一声春雷,及时地炸醒了盲目的头脑发热者。进入新世纪,当地政府着眼长远发展,确立了“生态立县”的发展战略,关闭了一大批的花岗岩厂。被盲流撞了一下腰的泗溪,倚仗着青春活力,受伤不重,很快就挺直了腰杆,恢复了初始的模样。那些在无奈之下,才飞到外面世界流浪的白鹭,听闻它们的故地又是“舍南舍北皆春水”,“桃花流水鳜鱼肥”了,便拖家带口地飞回来了。
四
妹崽,说到这,你应该开心吧。
然而,我还是要告诉你,现在,我仍然满怀忧虑。我仍然为这条河流,这个湖泊的未来深感担忧。真的,我每天傍晚都到泗溪湖边散步,每次都能看到有许多人在湖滩上垂钓,摸螺蛳,与白鹭争食。每当看到这个场面,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但是,我又能说些什么?白鹭可以吃鱼吃螺,人又有何不可呢?他们又没有去电、去药、去炸、去网,愿者上钩,有何过错?可我就是看不惯,每每皆是戚戚然,忿忿不平。你说我这是不是自找没趣,杞人忧天呢。
总以为,一个饱受人类掠夺的小湖,是养不了大鱼的。想不到,我又想当然了。
我也是偶尔发现的。一天早晨,我看见邻居小贾在门口的菜池宰鱼。是两条大鲤鱼,黑背,黄肚,鳞片乌里泛着红,一尺多来长,两巴掌大,每条足有七八斤。我问这鱼是哪买的?他说是自个昨晚钓来的。我说是从哪儿钓的?他说是从泗溪湖钓的。我听了,不信,以为他骗我,遂没在意。前天,我又看见他在宰鱼。还是鲤鱼,比前次的更大。我说又是钓来的?他咧嘴一笑,点点头,满脸的成就感。我说从哪儿钓的?他说还能去哪?就在泗溪湖呀。我说是在饭甑潭钓的吧。他说不是,是在赵坑垄钓的。又说,奶奶的,那里还有一条鱼,起码有十几斤重,它都上钩了,可惜钓线断了,被它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