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核桃(散文)
中秋,西沟游,深处无人,无端让人愁。
几孔废弃的老窑洞,如同一双双失神的眼睛。坍圮的土墙里外,种了菜,红辣椒,绿芫荽,嫩白菜,生机盎然。花喜鹊“呷呷”叫着飞过,猛抬头,才瞅见一搂粗的树上核桃青皮咧开了嘴,石榴一样,风轻吹,树微晃,“啪”掉进了蒿子里。核桃外壳湿漉干净,是空山新雨后的那种净。掰开来,剥黄皮,露白肉,吃一口,油、甜、香。
唉,花自飘零水自流,核桃落地无人收。
青壮年进城打工,剩下老弱病残幼,哪个敢让他们打核桃?
朋友说,农村目前最操心的有两类人——开三摩的大爷,上树摘果的爸爸。摔一跤,轻则闪腰骨折,重则危及性命。三瓜俩枣五个核桃的小钱,不要也罢。
曾几何时,核桃是农村孩子最容易得到的果实。核桃仁像果冻一样嫩滑,我们便用镰刃破核桃吃,一直吃到青皮褪下砸着吃。家家户户的核桃树凡手够得着的,无不被馋嘴猴一扫而空。从暑假开始,吃到秋季开学,人人十个手指头乌黑乌黑。想想,人要吃核桃的脑仁,核桃咋可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开学要报到,一对乌爪龙,羞赧见老师,愁煞人也。捋了枣树叶子,使劲地洗,狠命地搓,颜色似乎淡了一些,但是还像老烟民熏黄的食指。有一天,发现自己十指如葱白,你才悲哀地发现,童年在不知不觉中和我们拜拜了。
老家人把核桃分为两类,容易剥出仁的叫绵绵核桃,使劲抠也抠不出来渣渣叫根根核桃。“根根核桃砸着吃”,就是骂那些好话说了不听打一顿就毛顺的家伙。
每个村子都有一棵老大老大的树,可能是槐树,或许是核桃树,它们大多被奉为神,南方人叫社树。这些树下,总坐着几个老头老太太,打你记事的时候,他们就是老汉老婆,等你成人了,他们还是白发白胡皱皱脸,时间似乎在大树和老人这里停滞了。
经常有人初一十五悄悄在树底下磕头祈福,不开怀的媳妇偷偷烧香磕头,挂上红布绺绺,求神树赐她一儿半女。
我们村三队晒麦场里,也有一棵硕大无朋的核桃树。树干其实不高,两米多一点,但是树冠太大,跟庄子写的栎社树一样,把一个大场几乎罩严实了,以至于挡住了晒麦的日头,但没人敢锯掉这棵树上的一个树枝。
偏有人不信这个邪。那个人是谁?李开开。李开开是谁?辛店村的能行人,脚一踏村子地皮抖三抖的人,文革之中曾任本村的书记。老地主被勒令将村东到村西路上的雪扫干净,反革命分子戴高帽被批斗,“稍息立正手掉下”,他一声令下四类分子全哆嗦,他是无神论者,最讨厌社员们求神拜佛,小脚老太太他说都是“是非丁丁,屙屎坑坑。迷信罐罐,羊粪蛋蛋”。
分队了,李开开一直卸这棵大树上的核桃。
这原是生产队的集体东西,他说长在了他家的地畔上,那就是他家的。没人敢驳斥。
辛店村人说,一辈刚强一辈弱。李开开太能了,大儿子一般般,一瓮高两瓮粗,懦弱无能,但娶了个能干的媳妇,背一捆青草,从沟底上来,不歇一口气。可媳妇生儿子难产,大出血,殁了。娘家一伙人打上门来,质问为什么不把人送医院,李开开抱着刚出生的孙子,“扑通”一下跪倒。看着红褥子包着的外甥,娃他舅老牛一样“哇”一声落泪,气势汹汹而来,泪水涟涟而退。
毛主席四渡赤水出奇兵,李开开双膝跪倒退怒师。链子嘴宝说的。
老李的二儿子叫李红星,聪明帅气,一村人都叫他星星娃。白露到了,刚种完麦子,老李派星星娃上树打核桃,核桃树老了,挺粗的树枝,“咔嚓”断了,星星娃摔下来,拉到西安大医院瞧,医生说神经线断了,这辈子会一直瘫在炕上。那年,星星娃21岁。
老李老婆每天都在晒尿褯子,单的,棉的,花的,蓝的,老远就闻到一股子尿馊味。
小伙伴们去瞧星星娃,在屋子里一直呆着,倒白净了。
星星娃她妈愁的,我哪天死了,星星娃谁管呀?
老李黑着脸,不说话。
村里人悄悄议论,都是触怒了树神,报应。
三年后,星星娃殁了。
后来,栽烤烟的展娃说,星星娃殁之前两天,李开开说家里闹老鼠,要药一药,提了他家的1059瓶子。那是他除烤烟腻虫子买的,剩下瓶底底一点点了,他从牛棚的天窗上取下,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放到娃娃们够不着的地方……
李开全的老三八十年代末考取了西安政法学院,毕业后留城。
2008年,老李死了。
2020年疫情来袭,老李老婆死在三十晚上。她去世前和小儿子在一起,死了也没回村,灵柩停放在太平间,大年初三草草安葬。据说,送葬的不到二十人。
只有那棵大核桃树,春末树上毛毛虫一样的核桃花落了,玉米粒大的核桃两个一联,双胞胎兄弟一样坐果了。秋天,树周围的核桃被人用长长的木杆杆打落,枝头犄角旮旯的任风吹落,谁拾了谁吃了,人没吃就被黑老鸹啄了。
后来,村子庄基复垦,那棵核桃树在平处,也没人动。夏天,一朵绿云一样浮在半空。
这世上,谁非过客,树是主人。
父亲年轻气盛的时候,立下壮志,要为一大家子四个兄弟建一个大院子,十二孔窑洞的大院。打窑,砌窑肩,安门窗,盘炕立锅头,1971年如愿以偿,乔迁新居。他早早在庄基周围栽下了许多树,西边四棵箭杆杨,北边速生泡桐,东边硬木楸树,还有四角里的核桃树,让娃娃们啖嘴。
开始几年,弟兄四家各打各的核桃,打核桃和过节一样热闹。后来核桃价格涨了,矛盾显现。因为东南角那株核桃树在梁上,干瘦几乎结不了几颗核桃,而西南角那棵核桃树因为邻着自留地,越长越茂盛,果实累累。这棵树恰好长在三叔和四叔家的分界线上,两家都说核桃树归自家所有。三婶话多,四婶凌厉,为了多收几个核桃,恶语相向。父亲进进出出,一言不发,他没有想到自己好心好意栽的树,竟然成了矛盾的源头。经过族人调解,一家轮流打一年。
可是几年过去,再起争端。因为核桃价格不稳,遇上行情差的年头,都觉着自己吃亏。为此四叔和三婶大打出手,村委会出面,每年打的核桃平分。核桃收获的时候,树下有人用杆杆捋,有人上树抱着枝干摇,噼里啪啦,青皮外壳,残枝断叶,一片狼藉……
据说核桃跟人脑结构长得极其相似,吃多了补脑。广告说:“经常用脑,多喝六个核桃。”可是,吃了那么多核桃,卖了那么多核桃,也没见有些人脑子够用过。
有年冬天,我熬娘家去。一夜北风呼啸,天亮后残留的核桃滚到了我们院子。父亲拾了些放在窗台上,囔嘟着,我栽的树,竟然没我娃我孙子吃的。母亲听见,赶紧将核桃拿进房子,劝说父亲少说话,怕再惹事端。
如今,栽树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三婶满脸褶子比核桃壳还粗,四婶腿脚不利落,堂哥堂弟各自有营生,谁也没时间没劲头打那争那几笼核桃了。
核桃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