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村里有个“刘姥姥”(散文)
一
好多年没有见过“刘姥姥”了,这次回老家,一进村,就见她正从地里干活回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我赶紧停下车,叫声“刘姥姥”。她急忙回过头来,一看是我,惊喜地答道:“是积会呀,你回来了?”我说:“是的,您这是干活了?”她说:“不干咋办,嘴要吃饭呀。”
我笑着说了声“那您可悠着点,别累着了,我先走了。”说着,从她身旁越了过去,脑子里却浮起了对她的回忆。
二
其实,她并不姓刘,辈分也没有那么高,因年轻时的一件事,便有了“刘姥姥”这个称呼。只是后来的年轻人,并不知道这“刘姥姥”背后的有趣故事。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那几年,农村正处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向分田到户的过渡期,虽然统一安排、集体劳动的场面不是很多,但毕竟生产队还没有解散,大部分农活还得由队长统一协调。
有一年暑假,17岁的我参加劳动,不是学些在棉花地里除草打秧的技术,就是干些在稻地里弯腰拔草的体力活。虽然笨手笨脚,不得要领,但每天和大伙在一起有说有笑,也非常开心,“刘姥姥”的故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听来的。
那天,我跟着一群男女社员在村北的稻地里“闹稻子”,就是人人挽袖赤脚,横排站在稻田地头,保持五十厘米距离,弯腰屈腿,双手着地,一点点将稻秧根部的杂草拔掉,将稻秧周围的泥水搅混,我们那里叫“闹稻子”。
虽然稻地对我们来说,只占整个土地的百分之十左右,但栽种稻子的整套技术,却全部掌握,“闹稻子”就是我们的独创。
刚一弯腰干活,就有人笑着大声喊道:“刘姥姥,你把逛西安的事给大家再说一遍吧!”
“天天听,不烦呀!”稻地中间立马飘来一句脆生生的女高音。
“不烦,大伙愿意听。”有人随声附和。
“看你一点沉不住气,只要再忍两分钟,不用喊,刘姥姥准会自己说的。”有人赶紧打趣。
“我可等不及,听惯了,一时不听,心里就发慌。刘姥姥,赶紧说吧!”第一个喊话的人大声嚷起来。
“就不讲,急死你。”女高音佯嗔一句。
我一听那声音不远,便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媳妇正好站起来,对着那喊话的人笑。
其实我知道她是谁,本家的一个嫂子,只是感到纳闷,年纪轻轻的,咋叫她“刘姥姥”。
看我满脸疑惑,旁边大我几岁的本家哥笑着说:“有趣吧!这里面的故事多着呢。”
“莫非就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我小声问了句。
“可不是咋的,就是那个刘姥姥。”
“这哪跟哪呀,咋联系的上呢?”
看我不太相信的样子,他笑着说:“你等着,她很快就会说的。”
果然,话音刚落,那位被称作“刘姥姥”的嫂子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三
她说,去西安是两年前的事,一个远房亲戚是她婆婆的娘家堂侄,在西安上班,好多年没见了。有一次专门来家里看她婆婆,走的时候非要带家里人去西安逛逛。婆婆年龄大了,不愿出门,亲戚就说,既然姑姑不去,你们跟我去看看吧,开开眼界。就这样她和孩子他爸第一次去了西安。
她说,西安真是好!到处是行人和车辆,到处是楼房和水泥地面;西安钟楼真高,看着比大雁塔还高;最有意思的是北大街高楼上的那口大钟,有一人多高,准点报时,声音大得全西安市人都能听到;西安的城墙那个宽哟,能并排跑三辆大卡车;西安的兴庆公园比咱村还大,听说是皇家公园,气派得不得了;西安的商场,卖啥的都有,可惜咱没钱。
她说,西安人不管男女,都长得细皮嫩肉,女人个个穿的确良短袖,花格子裙子,黑色凉皮鞋,好看得跟仙女一样。
她说,在西安出门大都坐公交车,再就是电车,既方便又便宜,票价才五分钱。
她说,西安的厕所可干净了,比咱农村的灶房都干净。
她就这么津津有味地讲着,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刚一讲到城里的厕所,就有人大声喊道:“你说了半天,咋不说那几个有趣的故事呢?”
“急啥?还没到呢?”她站起来怨怼了一句,又继续讲起来。
她说,第一次去西安,啥都不懂,字也不识几个,要不是孩子他爸跟着,一步都不敢动。就这,还闹出好多笑话。
她说,有一次,他们坐电车,到站后,她慢了一步,男人下去了,她却被拉着继续走。她急得乱喊乱叫,售票员就说,下一站下吧。她说下了咋办,咋找到男人。售票员让她下车后别动,等男人过来找她。她又说,那男人不来找咋办?售票员看她啥都不知道,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这时,正好有个老大爷要下车,让跟他走,保证把你送到住的地方。就这样,她跟着老大爷下了车,朝回走了一站,就见她男人焦急地在原地等着。
她说,有一次他和男人吃完一根冰棍,随手将包装纸和木棍扔到了地上,刚要离开,被一个戴红袖章的大妈看见了,说她乱扔垃圾,要罚款。她赶紧弯腰捡起来,一边赔不是一边找扔垃圾的地方,正好见大妈臂上挎个小篮子,以为是装垃圾的,随手丢了进去。大妈一下子火了,大声质问,咋扔我篮子了?垃圾桶呀!她吓得赶紧从篮子里捡出来,装进了衣兜,站在原地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大妈是个好人,知道他们是农村来的,只批评几句就过去了。
她说,最丢人的是,有一次逛商场,刚进去没多久,就憋不住了,让男人带她去厕所,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厕所,没想到竟走错了,进的是男厕所,吓得她做贼似的跑了出来,硬是拉着男人离开了商场。
讲到这里,人们就开始哄笑起来,有的说你是故意进男厕所的吧!有的说你是故意逗人家大妈的吧!有的说你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啥都新鲜吧!
我夹在其中,边听边看着这位大嫂的反应。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地和大伙开着玩笑,爽朗的笑声惹得四周的鸟雀都跟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确实很单调,除了干活就是说笑,很少有别的乐趣,这位大嫂的西安之行,让这种乐趣增加了丰富的内容,再加上她的年轻漂亮,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们宁愿天天听她讲同样的故事,也不厌其烦。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称她为“刘姥姥”的原因所在吧!
四
其实,《红楼梦》这部世界级的顶尖名著我非常喜爱,虽然那个时候这本书不是很多,但我家里却一直收藏着一本,听说是大哥小时候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没事的时候也跟着看看。虽然不是很懂,但刘姥姥三进大观园的故事却比较清楚。当第一次听到有人管这位大嫂叫“刘姥姥”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也不知其中的缘由。那次听完她的故事,果真与《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有几分相似,只是相比之下,她就比较逊色得多了。
《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去贾府,那可是京城声名显赫的四大家族之一,比这位大嫂逛西安市要风光得多,也难得多,若没有一定的胆量和应对能力是万万做不到的。
比如说刘姥姥去贾府,对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感到新奇,嗅到贾琏房间的香气,觉得像在云端一样;看到满屋子的东西耀眼争光,觉得头晕目眩;听到钟响还以为是打锣;看到墙上的挂钟是匣子底下坠个秤砣不停地乱晃,不由得就想用手摸摸等等,
比如说刘姥姥去贾府,也闹出了很多笑话,她一看到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就想叫“姑奶奶”,后来才知道这是个有体面的丫头;她一听王熙凤说“大有大的难处”,就回了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还指着板儿对王熙凤说“你侄儿”。
这些不合时宜的说法和做法,要放到别人,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或吓得跑出了贾府,再也不敢待下去了,更不会有二进贾府和三进贾府的事发生。可刘姥姥没有,她不但硬着头皮撑住了,打到了“抽风”,还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到贾府,而且一次比一次做得好,一次比一次招人喜欢。这不能不说刘姥姥是一个非常智能的老太太。
如此说来,我这位年轻漂亮的大嫂就没有这个能力了,估计连第二次逛西安的勇气都不会有,更别说第三次了(其实她就是再也没去过西安)。
但不管咋说,这位大嫂在西安市的所见所闻及种种表现,也确实和《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有所相似,人们称她为“刘姥姥”,一点都不为过。只是,不知道《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是否跟她一样,回到村里天天挂在嘴边给人们夸耀和卖派,若如此的话,那可真是刘姥姥了。
后来,听村里人说,逛西安的事,大嫂早就不讲了。也许是没有了集体劳动时的那种热闹场面,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之有很多人的子女都在城里打工或上班,逛趟西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讲也就没啥意思了。但“刘姥姥”这个称谓,人们却没有忘记,一直这么叫着,到现在都改不过来。
那就索幸这么永远叫下去吧!
毕竟她是一个时代的符号,是那个年代的见证。
二○二二年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