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绵绵秋雨沥沥拉拉的下了一整天，太阳才从云缝里钻出来，金色的光线洒在窗子上，亮得人睁不开眼。午后，胡同里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聚集在路口电线杆旁的老槐树下，纳鞋底儿，搓麻绳儿，拉着家常，说着趣话。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结过婚的女人，就更热闹了。“知道不？”坐在小竹椅上的炮筒子俊儿媳妇边衲鞋底边说：“前几天白云山上出事了，公安局抓走三个跳大神的，其中有桑坪的李仙娘。”“我早不信她了，去年俺家小旦发烧吃了她的香灰，要不是往医院送得快，今儿个就该做周年了。”狗旦媳妇接话说。“你们可别乱说，有一次奶奶庙的神仙在李仙娘身上显灵了，人家说得一套一套的，有板有眼，还押着韵呢。”憨的媳妇小心翼翼地提醒着。“押个屁韵，净骗人。”俊儿媳妇说。“西园有个女的去求雨，结果被她家汉子打了，李仙娘说，打求雨的人要遭雷劈，你们打听打听，那汉子被雷劈了吗？”穿方格尼褂子的媳妇搭腔说。众人都笑了。就在此时，头顶上突然传出一阵“喀喳喳”的响声，尖利刺耳，真像是打雷了，吓得所有人一个哆嗦。憨的媳妇手里的针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方格尼媳妇则把针扎在了指头上，疼得一边哎呀，一边往指头肚上抹唾沫。“该死的大喇叭，把人吓神经了！”俊儿媳妇朝头上看了一眼，骂道。在她们头顶的电线杆上，安装着四个喇叭，银灰色，口径有一米，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像一簇盛开的花朵。村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它来广播。“就是，前天晌午，俺家孩儿正睡觉，被惊得哭闹不止，赶紧去看了医生。”方格尼媳妇说。喇叭里开始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人们知道，讲话者正鼓着腮帮吹麦克风呢。狗旦媳妇说：“听听，多大的嘴，吹口气像刮台风。”头顶有人说话了：“喂喂喂，这个这个，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儿上午，公社卫生院上门服务，透视环来了，计划生育是国策啊，希望广大妇女同志们正确对待，克服一切困难，到大队部进行检查……”虽然讲话者有时忘词，有时掉字儿，但那惊天动地的扩音器给他助了威，使听到的每个人心里都绷得紧紧的。好长时间，大家的耳朵里还在嗯嗯儿响。“说话的是谁？恁邪虎！”刚过门不久的胖妞问。“姜狗子，过去的村长，撒下去多年，现在又官复原职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怪不得。”俊儿媳妇念出一串顺口溜来：“村长姜狗子，吃得像墩子。讲话捏着嗓儿，‘这个这个’不离口儿。见面‘叔叔’‘婶儿’，背后捅血刀儿。训话背着手儿，视察卡着腰儿。年终结算总工分儿，六七百个第一名儿。”狗旦媳妇说：“这个人以前根本就不把老百姓看在眼里，凭着新上任的公社领导是他远房侄儿，他又会跑里圈，这不，又喧腾起来了。”“听说县里还有人家的亲戚。”“南瓜秧扁豆架，扯连得长着呢。”正说得热闹，头顶上的大喇叭又喀喳了一声：“喂喂喂，妇女们注意了，这个这个，通知已经下达半天，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我看有些人是故意捣乱，是不是对国家的政策有意见？现在决定，五点之前不到者，扣工分五个。当晚兑现，他娘的……”姜狗子顺嘴骂咧咧，这一下不打紧，女人堆里像开了锅。俊儿媳妇从石磨上蹦到地上，对着大喇叭喊起来：“呸，你娘的！”然后对众人说：“你们听听，姓姜的骂人，还扣工分，他奶奶的脚，就冲他这样，我们偏不去，看他有什么紧箍咒。”“他还有脸说咱对国家政策不满意，谁不知道他的儿媳妇都超生第三胎了还是个妮儿，老天爷有眼，该他当绝户头。”狗旦媳妇说。“她女儿怀上二胎，躲避检查，跑了。”憨的媳妇说。这时，大喇叭里又吱吱喳喳响起来，不是通知，是唱片儿《南阳关》。这下更热闹了，众人的耳朵里咚咚呛呛锣鼓齐鸣，接着是辨不清字眼的呵呵啊啊声，人们对面说话都听不到，有的光顾捂耳朵，手里的活儿也停了下来，这样闹腾了半个时辰，姜狗子又说话了：“再说一遍，这个下午五点钟以前不来啊，我们革委会，不对，是村委会，决定每人扣工五个，明天再自费去公社检查，如果不去，这个这个再扣五个……”喇叭下面，女人们愤怒了：“真是官大压死人。”“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动不动就吓唬人，咱就是不去。”“今天他值班，没人去，他没面子呢。”这时，一个南街的媳妇走过来，说：“俺那边几个媳妇去了，又回来了，说检查员还没来，机器在卫生所里锁着呢。”俊儿媳妇把扎在鞋底上的针使劲拔出，把麻绳用力一拉，然后说：“你们看，姓姜的又是吓唬又是骂街，到现在机器都没支起来，让我们去检查个屁。”狗旦媳妇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今儿不去了，看他能作啥狗怪。”憨的媳妇说：“是哩，又不是犁地调牛犊子，先来一顿鞭子。”俊儿媳妇说：“这是姜狗子的老脾气，两点开会，你睡一觉到四点去，一点儿不迟。”南街媳妇说：“可不是嘛，要是上午开大会，他起五更就搂着麦克风嚎起来了，吵到快晌午，人还没到齐。”俊儿媳妇说：“人家不是不去，是讨厌他那作风，故意给他使气哩。”……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移动，女人们坐在树下，照常做着活儿，唠着客儿，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比泰山还稳，比磨盘还安。头上的喇叭也不消停，一会儿《南阳关》，一会儿“扣工分”，无休止地循环着。天渐渐暗下来，有的人开始回去做晚饭了。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女人们算是和姜狗子摽上了，都说要看看他能耍出什么鬼花招。胖妞说：“你们村也真是的，把大喇叭安在村两头不行吗，都放街心，中间的吵死了，两头的听不到。”狗旦媳妇说：“这样有气势，气派！”方格尼媳妇说：“村里要是真扣工分咋办？”俊儿媳妇唾了一下嘴里的线屑，说：“怕他娘个脚。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要是一两个软的，他敢捏，若是人多了，他比孙子还怂。有一年，两个副村长的老婆吵架，找他评理，吓得他连照面都没打就躲到丈母娘家去了。”听了俊儿媳妇的话，大家一片笑声。俊儿媳妇又说：“那年他在咱小队包队，我天天出满勤，可他就是不让给我记满分，说我讲落后话，反对社会主义，大帽子要多高有多高，娘个×！我家里没粮食吃，咋就不能说？让我憋死吗？他姜狗子的闺女偷摘队里的花椒，让我看见了，咋就不能说？让公家受损失吗？人家四奶奶没吃的可着大街借粮食，都看见了，咋就不能说？我即使不说，会瞒住众人的眼睛？你当领导的家里麦满囤谷满缸，当然不觉得饥，可你那粮食是从哪儿来的，全家没一个人上地干活，麦子谷子却飞到了你家，还不是因为你有权！”俊儿媳妇激动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唾了口唾沫，看一眼周围静静地听她讲话的人，接着又说：“你们都听见了，如今他又蹦跶起来，可世道不同了，国家搞改革开放，田地分到了咱农民手里，再也没人去捧他了。别听他在大喇叭里声势比牛还壮，比缸还粗，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压根儿就没改造好，烂葱苗儿心不死哩，还没系好帽带子，又嘘起来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大喇叭终于停止了喧嚣，女人们陆陆续续散去，俊儿媳妇把麻绳缠在鞋底上，朝头顶盯了足足一刻钟，然后骂了声“奶奶个×”，提着竹椅，朝家里走去。大街上，一队孩子正排着队放学回家，边走边笑闹，用手握成喇叭状喊着：“透视环了！”“扣工分了！”还有几个在哼《南阳关》，学得有模有样。
　　
　　 作者简介:安阳师院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朱德润集校注》《画家的文学气象——朱德润文学研究》等著作。作者新书：《自在文录》（散文卷、小说卷）（新书图片）书界推荐：该书是作者的一部文学自选集，分《太行漫笔》（散文卷）和《林虑纪事》（小说卷）两卷，全书60万字。其中，散文卷收文88篇，小说卷收文28篇，前者以记为主，分文白两类，真实而深情地书写了太行山地的美丽风光和风土变迁，记述了亲人师友之间的真挚情感，语言流畅，意境优美，是不可多得的散文佳作。后者则以太行东部林虑山一带的历史为背景，记述了近百年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故事传说。英雄、土匪、妓女、农民、赌徒、浪子、蚕户、民工，他们的抱负愿望，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坎坷经历，他们的悲剧人生，令人唏嘘，令人叹惋。本书适合人群：社会文学爱好者及大中小学师生。作家、学者评论选录：余三定（《云梦学刊》主编，湖南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陈才生教授的《自在文录》包括小说和散文两卷，这是一位著名文学研究家的文学创作成果，作者把自己的文学理念很好地付诸文学创作的实践，除了情感真挚、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深透、立意独到外，同时在表达方式、创作手法、语言运用等方面进行了自觉的、多方面的成功探索，很值得文学研究者和文学爱好者认真阅读。唐兴顺（安阳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凭借这些作品可以说他已经站立在某个峰峦之上，……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美学价值观弥漫在字里行间，表现着高尚的情操与情怀，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珍惜，对社会底层生活的关注，对正义与良知的呼唤，对人性与社会问题冷静和深切的思考，深情着，悲悯着，痛苦着，留恋着，多种情愫交织，呈现出深沉深远斑斓多姿的思想感情的巨幅画卷。购书信息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定价：158元（免邮费）购书方式：请加微信13569089128（微信号），款到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