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对落晖有最偏爱的表达：落日恒美，月亮无常。日坠时仍保持浑圆而不残；月有隐现圆缺，常让人心生忧虑。
　　 我爱秋日落晖，不燥不冷，有着最温柔的一瞬。
　　
　　 一
　　 没有人不喜欢温柔。小时候唱“太阳最红……最亲……”的曲子，奠定了我对太阳温柔的认知基础。秋日澄澈，天朗气清，黄昏安详，落晖如锦，那抹温柔，就像母亲的臂弯，揽住了我的情思，可任我尽情撒娇。喜欢秋日独坐落晖里，静待温柔的抚慰。
　　 住在城市里，每日有黄昏，却没有了落晖。街巷的路灯，点亮了黄昏，眨着眼，抢占这个时间点，似乎是在逼退落晖，落晖谦让于路灯。落晖被吞没，多么可惜的事！即使路灯晚一点点亮，可城里的高楼，故意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故意将一幅落晖图切割得破碎起来，落晖无力地穿在楼的间隙，好像受着委屈，却也不申诉，她是温柔的，除此，不懂得还可以释放别样的情绪。每日一落，轮回不止，这样按时而至的温柔，人们习以为常，明知不会丢失，也就不大在乎了。没有一次将温柔怀揣而不给，不必期待，温柔自来。除非阴雨天请个假，一旦气象合适，照样洒落余晖，毫不怜惜。
　　 不舍秋日落晖的温柔之怀，我动不动就跑出去找一个如画的落日时空点，润目洗心。
　　
　　 二
　　 就落座于和黄海毗邻的樱花湖的岸边长椅。对面是泛黄了桑沟湾湿地公园的芦苇丛，奢侈的大片大片的水草，欲黄未黄，闪着金色，沐浴着落晖，将一片透彻的黄打成底色，为樱花湖水做一道奢靡而温暖的背景。夕照在一片堆砌的金粉里，再度着妆，留住当日将逝的倩影。站在落晖熏染的景色面前，很想伸手去捧起那片精美的色彩，让其流动于掌心，此时，最容易抒情，却嘴角蠕动着，说不出什么，不是苦于无言，而是任何语言都多余。
　　 秋天的樱花湖，湛蓝的水，不染一丝杂色，纯粹如碧，我是不忍投石进去惊起微澜涟漪，而落晖不管不顾地投在湖心，拖着一道长长的光与水交织的彩带，锦麟闪动，波光耀目。她，是为了来调动我的文学储藏吧，“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弄醉一湖秋色。“半江瑟瑟半江红”，落晖有意泼浓彩。要赶快抓住这落晖与湖光交织的瞬间，当作一幅画吧，留存在大脑的底片上，我竟然忘记拿出手机拍下，拍下了，那就少了灵韵与动感，还是不好。我像背书一样，用那些精彩的诗句，赞美并记住落晖的美。
　　 夕阳刚刚从一里外的黄海爱伦湾洗染了一遭，怪不得那么纯净，那么潋滟，色彩那么生动。哦，原来是同时进行，我站在了海岸，远眺落晖逗着锦麟一般的海水的样子，那些养殖的船，就像一幅画中的点缀，似乎是画家不经意地用国画颜料随意点涂了几笔，船的细节只能让我用想象去填充勾画了，也顾不得，有渔船撒网，哦，起网了，远得看不见鱼获几何，就当他们是在捕获落晖吧，的确，落晖被收进网中，堆在了船舱。古人说，“夕阳闲放一堆愁”，这“愁”是耕海人对海的一往情深。诗意又来袭，我精雕一个句子：“一网落晖满船舱。”太远了，船上人听不见，送给他们，却递不过去，有一些怅惘，可船人沉浸落晖美景中，早得诗意，我想想，觉得多此一举了。
　　 记得一定要看到夕阳拖着飘逸的长长的裙幅，将海划开一分为二的壮观。金色的裙幅，就像凤凰展翅，但拉出的一道金光，要多长有多长，只要是目力可及，不及则可以用想象弥补。锦麟耀目，流金一河，岂止万万两！边幅曳水，若濯若舞，是银河嫦娥入海而为洛神？在我的心中，洛神不仅仅属于洛水，是属于人间的水神。从小听海边人说，这道海中的“长河”，是太阳遁去的留影，夕阳落下，这道金河就升天成为了银河。天地之间，原来就是这么相近，互为而存在。查阅古籍，未见这个说法，也许想象力超群的李白灯诗人没有听到这样的金河银河传奇吧？
　　
　　 三
　　 我的家乡，除了大海，就是连绵的山，山海风光，沐浴在落晖里，那是一幅无法镶嵌画框的巨幅山水画，不能工笔，那就大写意，绝不在乎细节，细节都由观画的人去填补添加吧，大自然也“留白”，创意任人。
　　 都说，夕阳喜欢山窝窝。我的老家四面环山，还有一条半围着村落的河，落晖钟情于老家，总是将傍晚的风景点染得胜过一幅画。曾经我就以为“温柔乡”就是我老家黄昏的样子，“乡”和村，一个意思。多么可笑！从小曾经想，落晖都给了我的村，那别的地方呢？贪得的欲望得到满足，又生出几分愁绪，真的想赠与几分落晖给邻村，父亲说我没见过世面，戏我是小疃的孩子。是的，也是这样的心思，令我想走出去看看，有谁离家是为了看看别处落晖有何不同？可我是。一个孩子的成长多么不易，不是禀赋出群的神童，认知就是这样从零从幼稚开始的，也是这种美妙的感觉，奠定了永远美好的乡愁。
　　 高中毕业回乡干农活，没有手表计时，落晖一刻，山窝窝里的炊烟，和霞光交织，站起来，美美地看着，肚子的饿被落晖和炊烟唤起。但时间在此时是一个大概的概念，手表计时也不准确了。我们都得看着犁地的草帽哥牵牛而归的身影，才可以停下手里的活。小名叫瑞，草帽是他给秋天田野里的坐标，如果他在近处，我们总能听到他的“牧牛曲”，无论什么歌，主题都是“牧牛”，听不清歌词，也就是哼哼唧唧，牛走起来也有了平仄的步调。那顶草帽顶着落晖，余晖好像特意打在他的草帽上，仿佛是漂浮在霞光里，沉浮如弹奏的曲调。黄昏下，他和他的牛是一抹剪影，一幅画。队长说，傍黑（黄昏）是干活撒欢的时候。大家好像理解他的意思，再干一会，人们的情绪一览无余地融入这幅耕牛归家的图画里。
　　 那时候，一切事的发生和停止，似乎都没有什么道理，没人计较收工的早晚。耕牛归，不是人也可以归家的信号。任何一个理由，在农人的心中都是真理。生活啊，因为简单和单纯，更容易得到快乐。如果有人不满，有人怅惘，有人不甘，那就距离快乐远了。如果队长说，对着晚霞，抽袋烟，赏赏景，那更是情调，此时，也有牢骚，但都是笑话。
　　 那时，我最美的理想就是能够成为队上的一个“使牛人”，我考学那年初秋，我的愿望实现了，不过是副手，草帽哥累了我就使牛，这是在培养我。父亲说，做一个驭牛的好手吧。其实我更喜欢的是牵着牛沐浴在落晖的影子里。
　　 我还是一个牛倌。落晖铺满村东的小河，绿草正繁，河水汤汤，我和牛，在河床上缓缓行，慢慢走，步调慢得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多浪漫！身上披着黄昏落晖的影子，仿佛一袭袈裟。嘴里随便弄出个“哦”或“喔”之类的声音，牛听得懂，这是我和牛的音乐，声音单调，可闪闪发光。那时，我觉得牛是最忠诚者，它倾听我的每一发声，有时候并不昂首，我懂得它是在沉思。是我在放牧牛，还是牛陪我在落晖中？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状态，这幅画面至今犹记，唯美不失，陡增亲切。
　　
　　 四
　　 那天，小时候的伙伴唤我去村东砚山山庄吃饭，正是落晖满西窗时，我的脸贴近窗玻璃，和落晖零距离接触，妄想融化那抹亘古也不失其彩不丢其暖的落晖。
　　 村落早就被落晖镀上了一层瑰丽的橙色，像披上了锦缎。多年未能好好端详的村落，此时就像一个娘子，那么唯美。我努力搜寻着我家老屋的影子，黄昏的光线将屋舍打成模糊的颜色，故意不让我分辨似的。村西凸起的十九层迁居新楼，也举不起夕阳，只贪恋着落晖的金色。伙伴告诉我，他也在楼上住，秋晚，总是一家人端坐阳台，沐浴落晖，赏夕阳模样，只是不见了炊烟，画面有些单调了。新社会的样子，不再是炊烟袅袅，饭香盈鼻。我们可以缠绵和陶醉在昔日的农舍图画里，但无法还原了。
　　 真的奇怪。西边的天空被熏染成橙红色之后，夕阳落下，却并不带走那片浪漫的颜色，留给我们的眼睛，莫非是怕突然失色会让我们不舍，不适应？或者就是为了传递一个最柔情的声音？是啊，我仿佛听见了母亲在吆喝：“召儿，逮（吃）夜饭喽……”那个尾音“喽”拖得很长，划破了老屋前后的山野夜空。母亲的声音，温柔得让我酥软，眼角挂着泪花，不想拭去，让这温柔的一幕，长一点时间留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鼓。我忍不住发笑。母亲唤我，一定不是我在黄昏驭牛耕地的时候，可能是我放学回家和伙伴贪玩的黄昏吧。
　　 是啊，那时候，我的游戏里就有“追夕阳”的项目，朝着夕阳落山的地方跑，看谁跑得快。傻傻的，憨憨的，可我们并不这样看，因为在落晖之下，我们是最生动的一群孩子。
　　 夕阳是不经追的，被我们一群孩子赶进了山窝窝。大人们看到我们满头大汗的样子，停下来，戏弄我们一番，开始以为是要跟我们交待点什么，听了半截就知道是戏耍我们，我们哄地一声四散，散在落晖里，继续去追赶。我们曾站在落晖里突发奇想，将几根竹竿绑起来，把那个夕阳摘下来，可能吗？孩子们说可以的，因为她温柔，让我们摘。
　　 桂婶在我家西头住，我们追着追着，就到了她家门口。夜色总是包围我们，西天的橙红色渐渐褪色，夜幕合上，脚步放慢，土地沉寂了，连桂婶都吃完饭坐在门口赏秋了，我们的眼睛往西看，西边是她家的柿树，金黄的柿子，那就是一个个小太阳，真的想摘下来。桂婶说，等霜降，软乎了。
　　 其实，我家也有柿树。桂婶也揣着几枚送给我母亲。那时我的想法很狭隘，觉得是我经常跑去追夕阳，桂婶才不忍我的辛苦，送柿子慰劳我。不过，那时我觉得，桂婶和落晖一样，都温柔。
　　 太阳，晨曦晚晖，周而复始。一生闯荡，对落晖有了一些理解。求学时曾到山东的栖霞县的英灵山祭扫，栖霞县域遍山，落晖恋山不再游走，于是那片山连山的地方就叫“栖霞”，好听的名字被抢注了。南京也有栖霞山，太阳每日游走这里不再无着，于是栖宿于此。南京人有很温情的解释，太阳需要歇息，南京明秀天下第一，所以就喜欢每日栖息这里。哦，太阳也有累了的时候，好地方会腾出一个山窝窝给它栖息。这个观念，一直让我觉得，太阳的光芒总是收放有度。
　　 我的老家是山窝窝，没有“栖霞”之名，却有栖霞之实，所以总是留落晖在古村落，在群山包裹中。人老了，也要落叶归根，回到老家歇息去，这是落晖给与我们的启发啊。
　　 胶东半岛的傍晚，常常被落晖点亮，色彩缤纷，多出现火烧云，从气象学的意义看，火烧云预示着明日将是一个大晴天。我母亲总是说，秋凉了，老天爷点了火把，烧红天，为了暖暖秋天。落晖余温，尚可暖秋。心中有希望，眼前永远是鲜亮的颜色。
　　 我在想，若我真的挪不动脚步下楼了，我还有一个阳台，有几扇窗子，推开，把一个安静的我，送给落晖，我愿在温柔的一抹里，闭上眼，让落晖的甜，流遍全身……
　　 好看落日斜衔处，落也多情。
　　 最近忙着去海边的半岛村落拍落晖，放在我的朋友圈。
　　 微信群友说，那夕阳落晖的美，最温柔，醉在其中，连说句话赞美都觉得多余，怕惊坏了一屏的温柔。
　　
　　 2022年10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