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家服装店我开了有十多年了。
　　 女装的变化是快些，上半年还在流行细致的腰线，下半年大女主风就刮过来了，挺阔的垫肩，宽大的线条，纯靠身材支撑气场。现代都市是这样，女性的着装越发体现职场简约，过份妩媚的风气早已过时了。就说同一种风格，细节处的细微变化已是又一种时尚的引领，所以女装千变万化，不好驾驭。
　　 好在我有自己的进货渠道。这么多年了，已形成这爿店的固定客户群，以中高档女装成衣为主，主打基本款，好搭配，不过时，细节之处低调奢华有内涵。很多人来试衣，一件不起眼的款式一上身，质感，面料，做工就体现出来了，镜中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眼眸生动，顾盼生姿，再也不肯脱下。除此之外，我还经营一两个小众的品牌，一般是些不太出名的新锐设计师的作品，不过等到他们真正出名了，就不是这个价格。这些服装很有个性和创意，吸引的是些年轻的客户群体。因此即便女装竞争激烈，这爿店客似云来是有道理的。
　　 对了，我这家服装店就叫“云来”。
　　
　　 2
　　 那天开张不久，来了一对情侣，很年轻的两个人。外面阳光很好，他们着白上衣，牛仔裤，很简单的衣着，却极和谐极有味道，微笑的脸庞好像把阳光也带进来了。我禁不住在心里哗地赞叹一声，好一对璧人。男孩子高大俊朗，有一种美术生的潇洒；女生一头长发，精致的小脸不染纤尘，两条修长的腿把牛仔裤撑得笔直。两个人说笑着，女孩一双星眼闪烁，简直有明日之星的气质。
　　 我知道附近有几所高校，经常有美术学院和其他院校的学生从这经过，也会到店里光顾。看样子他们可能是即将毕业的学生，女孩的气质更象是学舞蹈的。
　　 临近毕业季，我的店子里新进了一批小礼服，别致的款式吸引了很多人来试穿。毕业晚会，汇报演出都用得上。一条深蓝色的吊带连衣裙吸引了女孩的注意，男孩鼓励她去试试。我不动身色地托起裙摆，拿给她穿上。
　　 从试衣间里出来，哗，不仅男孩的眼光亮了，连我也觉得她穿上再合适不过。深蓝的底纱，缀着极细小的亮片，上面是同色的小缎面吊带相连，衬得女孩肤白胜雪，脖颈肩线比例突出，优雅高贵。随着女孩身体的轻微摇摆，镶钻亮片在隐约闪烁，那一泻到底的蓝纱，又透出几分神秘和性感。这条裙子就叫“星空”。
　　 女孩舍不得脱下。男孩笑问我价格，我拿起标签给他看。他还是一脸笑，问能否打个折。来的都是客，我只能一面赞他们眼光极好，一面说最多只能九折，这是本店一直以来的价格。男孩说：“我们还是学生，还没有这个消费能力。还能不能再便宜点。”我正要解释，女孩已进去试衣间脱下裙子，拉着男孩的手，“算了，阿成，别买了，明天是你的毕业画展，我们回去布置吧。”说着冲我粲然一笑。
　　 我几乎要被这个笑容融化了。谁说美丽不是通行证，连我见过多少美女顾客的女人，也忍不住要赞她一声真美，但价格方面我有自己的原则，否则就乱套了。我只好再推荐他们看看其他的款式，但女孩仿佛对这条裙子情有独衷，也的确，非要有她这样的身材和气质，才撑得起这件礼服裙的神秘和梦幻。
　　 两个人冲我笑一笑，又手拖手地走了。我含笑送出去，不愁卖。旁边过一条马路，也是著名的金融一条街，经济正在复苏，附近还有很多写字楼，一些白领女士出席商务活动会有需要，她们有这样的购买力。当初把服装店选择开在这里，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3
　　 过了几天，这个漂亮的女孩又出现了，这次她换了一套装扮，穿着一袭及膝洋装长裙，头发扎成低马尾，越发显得娇俏。她的身边也换了一个人，一个年长她很多的男人。她挽着他的胳膊，指着那条星空礼服，面向他说话时，娇嗲的气息几乎贴向对方的耳根。我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感觉有点发痒。我不相信这位男士是她的爸爸、叔叔、抑或伯伯。
　　 女孩若无其事地冲我笑笑，她的美貌让我缄默，见惯多少客人来来往往，我早已处变不惊。这次她没有再试这条裙子，直接要我包起来。我装作从没见过她，深蓝色的纱裙被我用纸袋精心叠起装好。她旁边的男士宠溺地看着她，问也不问，直接拿出银行卡。刷卡完毕，女孩接过纸袋，又亲昵地挽着年长男士的手臂离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的，我轻轻叹息一声，又去整理橱窗的模特，给它换上一件刚刚上新的连衣裙。
　　 玻璃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朴素端庄的女孩。高高的个子，眉眼间有一股英气。我见她一直在看一组西服套装裙，察言观色，很有可能是要去参加见工面试的毕业生。一套得体的衣服就如一身美丽的战袍，有了它的加持，的确可以给人凭添一份自信。从校园走向职场，很多女孩为自己添置一套这样的装束。
　　 只见女孩双眼在职业装上面睃巡，我挑出一套深灰色的西服，下面配一条窄裙给她。女孩道声谢谢，接过衣服走进试衣间。等她再出来时，整个人焕然一新。西装裙良好的剪裁和质地，瞬间修饰体型，女孩抬头挺胸，充满自信。
　　 我轻声问：“觉得还合适吗？”女孩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是很好，可是我买不起。”语气非常坦诚，神态落落大方。
　　 我不禁看了她两眼，又望着她手里拿着的文件夹。她仿佛猜到我要问什么，不问自答地说：“是的，我马上要参加面试了，想买一套得体些的衣服。”我随口问道：“哪个学校毕业的？”女孩答道：“WH大学。”又补充道：“法学专业。”我不由得刮目相看，这可是这所名校的第一专业。
　　 正沉吟间，女孩已放弃了购买这套服装。她脱下来递给我，说：“谢谢您，等我以后有能力了再自己来买。明天穿件朴素些的衬衣配西裤就行了，也和我的学生身份很恰当。”
　　 我问：“你明天要去面试的公司叫什么？”她说了一个名字，我更不可小觑这个女孩了，那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会给予竞争者最后的面试机会。
　　 我灵机一动，对她说：“这样吧，你只需付这套衣服十分之一的押金，拿去穿，明天面试完了再拿回来，押金退给你。衣服商标藏进去，别弄坏了就行。”
　　 我把衣服包起来递给她，附上一句：“祝你面试成功！”女孩有些不置信地看向我，随即说道：“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和信任，我会努力的！”
　　 女孩走了，我坐下来喝杯茶。谁都年轻过，想我年轻时，宁愿不吃饭也要买漂亮衣服穿，这么多年，凭着自己这双手，自己买花戴，自己买衣穿，不贾于人，也过了这么多年。这个法学系学生，有点像当初的自己，一无所有还空有一腔志气。我想伸出援手，我愿意乐见其成。
　　
　　 4
　　 第二天傍晚，我的店快打烊了，正准备关门，那个法学系的女孩出现了，提着昨天装衣服的纸袋匆匆赶来。她还带来一束姜花，白色的小小花瓣，黄色的花心，是夏天香味很好闻的一种花。我和她又进到店里，接过姜花插进花瓶，一股特有的花香溢满整个空间。
　　 她一迭声地谢我，怎么也不愿接我退给她的押金。我问：“录取了吗？”她使劲点点头，气喘吁吁地说：“录取了，托您的福！太感谢您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贵人！”我笑一笑，说：“祝贺你，那你很快就有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了！这个押金退给你，你一定要收下，就当给自己买份礼物。”
　　 女孩不再坚持，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小宜，我不知怎么报答您，这样可以吗？我平时节假日或下班了，就来您的店子里帮忙，顺便向您学习生意之道。说实话，您是我见过最有品味的时装店老板，请收下我这个徒弟，跟着您肯定可以学很多东西。”
　　 这个女孩的确冰雪聪明，也好，多个人看店，我也乐得休息一下。何况是个高学历的名校毕业生来当店员。见过多少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这个女孩，她决非笼中之物，假以时日，说不定会一飞冲天。再说，我的女儿也快这么大了，明年也面临毕业，过段时间，我要到沿海某个城市去看她。除了一直在店子里跟我几年的服务员，现在多个人帮忙看店，正好腾出手来。
　　 等我从外地回来，是个周末，小宜正好在店子里。一段时间的锻炼，她已经很能胜任这份额外的工作。她一一向我报告这几天的销量情况，然后沉默了一会，对我说：“有位五十多岁的女士来过店里，打听那条星空裙被谁买走了？”
　　 我眼前立刻跳出那个学舞蹈的女孩，问：“那你怎么说？”
　　 小宜淡然说：“第一，我的确不知道，第二，顾客的隐私也不能向人透露。这些都是平时跟您学的。考虑到这两点，我就慢慢转换话题，并就她的年龄和特点推荐了两款服装，她穿上后很满意，我还是按贵宾价稍微打了一点折。”
　　 我点点头，心中暗自称许。不愧是法学系的高材生，这个女孩处理事情起来就是很有条理。如果当时我在场，这位女士我极有可能认识，因为服装店里常有回头客。这位女士，也许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在查丈夫的行踪，也可能在其他店子里也打听过。和气生财，千万不可得罪顾客，但我也不会去透露任何一句话给她。我不在场，倒也避免了一份尴尬。
　　 “不过……”小宜沉吟片刻，有些迟疑后，又说：“她还说了些含沙射影的话，还说要去什么舞蹈学校去找穿星空裙的之类的。”
　　 我的心沉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居然莫名地担忧起来。
　　
　　 5
　　 夏天即将过去，毕业季迎来就业季，又是新一轮的时序运转了。那天我一个人在店里，那个美丽的“星空”女孩又出现了。她推门而进时，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象她这么漂亮的女子是很难让人忘怀的。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这次她是一个人。
　　 她提个印有我们服装店Logo的纸袋，又从包装精美的丝绒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是那条“星空”礼服。她说：“您好，谢谢您！这条裙子还给您！”
　　 我说：“也许你不知道，从我店里出去的货品，可换不可退，何况过了这么长时间。”
　　 她展颜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回来不是退也不是换，我是想给自己一个说法，一个交待。”她低下头不再说话，眼神里有一抹看不见的东西打动我。
　　 “我是想告诉您，这件衣服并不属于我，我不想为此而蒙羞。以后所有的东西我都要靠自己。漂亮衣服随时都有，要靠自己的能力和双手去获得。”等她抬起头时，她的眼睛里有一层雾。随即她轻轻擦拭一下，那双星眸精光闪烁，清澈无比。
　　 我接过那条长裙，朝她点点头。星空的藏蓝与亮片的光泽还是那么幽深夺目。
　　 她递给我一张请柬，是一个小型演出的入场券。“我想邀请您去观看一场演出，里面有我的一个小小节目，我是领舞。”
　　 我连忙对女孩说：“谢谢你，我一定去欣赏你的演出！”
　　 “应该我谢谢您，我走了，再见。”
　　 我推开门，送她出去，女孩朝我挥挥手，随即那训练有素的纤细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拿起入场券，里面夹着一张节目单，最后一支舞蹈压轴，名叫《霓裳》，那个美丽的名字我想应该属于女孩。
　　 那件星空裙，一直穿在店里的模特身上，很多女孩都喜欢，我一直没卖。
　　
　　 2022年10月21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