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水老鼠(散文) ——泥鳅轶事之三
一
水老鼠是阿発的绰号。阿発是谁?村里一怪人。
首先是他的名字取得怪。“発”与“发”同音同义,其实就是发财发福的发,发狂发疯的发,他却舍简就繁,弄了个全村几乎没人认识的怪字做名字。其次是长相古怪,貌似异类。水老鼠天生软骨,白发白眉,肤色粉里透红,仿佛雨一淋就会滴下血来。窄脸尖腮,小耳朵,绿豆眼,长一颗尖尖的长门牙,龇露于唇,像白老鼠。他手无缚鸡之力,上不了山,下不了地,干不了稍重一点的农活,在陆地上是枚软虫。奇怪的是,一到水里便立马会变成一条龙。他水性极好,一口气可在水下潜五分钟,举起双手、露出半截身子可以在水里行走不沉,白鹅一样。只可惜相貌如鼠,遂落了个“水老鼠”的绰号。不然,便是混江龙、浪里白条了。
水老鼠以捕捉水里的动物为生,既捕鱼虾,又捉蟹鳖,尤擅捉泥鳅。他捉来的水货,又鲜又活,自己舍不得吃,全拿去卖,因此,兜里不差钱。
水老鼠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却育有一儿一女,怪不?他是一个正宗的水上漂,哪里有水,他就漂到哪里。当然,他不是白漂的,每每皆是满载而归。什么鲤鱼、鲫鱼、草鱼、桂鱼、鲶鱼、鮶鱼、扁鱼、包头鱼、螺蛳青、撑篙咀、石斑鱼、翘嘴巴、红须鯆、黄滑刺的,什么山蟹、溪蟹、生毛蟹的,什么田鳅、沙鳅的,皆是他的猎物。一次,他到水江边去捉鱼,竟载回了一个女子。
女子叫美菊,三十好几,姿色平平。男人病了,经年卧在床上咳血,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女子嫌世间大苦,跳到江里寻死。正在捕鱼的水老鼠捞起了她,并亲自送其回家。男人没钱治病,奄奄一息,在眼睁睁地等死。水老鼠见他可怜,遂将一篓活鱼送给了他。男人感恩流涕,俩人很快就谈妥了:水老鼠出钱给他治病,并且保证不让两个孩子饿死;条件是让女子跟水老鼠到舟浦一起过两年日子。次年,女子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叫小知。七年后,水江边的男人又病了,那女子又到舟浦待了两年,给水老鼠生了一个囡儿,叫小二。小二是个短命鬼,活到八岁便化作小山雀飞走了。
我们无法用婚姻法来评判水老鼠和这个女子的“婚姻”,世间太多的苦难,其解决之道,五花八门的,但愿这些在生活边缘打转的人,能够活得好点。
二
小时候,我和豺狗非常喜欢捉泥鳅,而水老鼠则是捉泥鳅的绝顶高手,我们很佩服他。
别人去捉泥鳅,除了到稻田里挖,便是到溪里去戽了。他不一样,除了挖和戽,还会捕泥鳅、放泥鳅、药泥鳅、触泥鳅,方法五花八门的,是个当之无愧的泥鳅杀手。在舟浦,乃至十里八乡,最狡猾的泥鳅,但凡遇到他,都会无路可逃、无处可躲,都会心惊胆颤、瑟瑟发抖。
水老鼠是个保守的人,每次去捉泥鳅,他皆是独来独往的,从不许人跟着。但他对我和豺狗网开一面,因为我俩平时与小知的关系不错;因为他有点怵豺狗,怕豺狗捣蛋。豺狗是一个很野的人,水老鼠拿他没招。说起捉泥鳅的那些事,与水老鼠相比,我和豺狗的手法,都是野路子,而他则是纯专业。他有一套专业捕具,泥鳅剪、泥鳅网、泥鳅打、泥鳅篓、泥鳅笼等等,一应俱全。
六月的天气,日头很猛,一天下午,蝉鸣声此起彼伏,溪边的白桃丁半黄半红,黄狗们懒洋洋的,卧在青石板上打瞌睡。我和豺狗盘在路廊槛的美人靠上,正琢磨着要干点什么。又见水老鼠偷偷摸摸地去捕泥鳅了。豺狗说,老鼠叔,带我们去吧。水老鼠说,天气恁热,你们去干嘛?我说,我们想看你捕泥鳅呢。他龇了龇大尖牙,说,捕泥鳅有啥好看的,再说就算是捕到泥鳅了,我也不会分给你们的。豺狗说,我们不要泥鳅,就跟着你去看看,行不?他眨巴几下绿豆眼,勉强说,那好吧。
我们过了溪,走过一条田间小路,翻过门前山,不一会,便来到了国公溪。国公溪是条流淌在田野间的小山溪,水面只有一棒槌阔,河道平缓的地方,水仅小脚肚深,水边的油草长得十分茂密。水老鼠捕泥鳅,专挑这样的地方下手。我看到,水老鼠用来捕泥鳅的行头主要有两件。一是泥鳅网。泥鳅网的构造很简单,先用篾片做一底部长方形、四周逐渐向上收缩的圆顶的空架子,然后用薄布蒙了底和三个边,惟留一个面,作为泥鳅的进出口,看上去,像一个开了一道门的大菜罩。二是泥鳅打。泥鳅打是用小木棒做成的三角架,底边套有几只小竹棍,用手一摇,它便会发出声响来。
水老鼠选定一个流水平缓的溪滩,开始捕泥鳅了。溪滩不长,十几步路,滩脚和滩头都是小水潭。滩上,水流清清,水草青青,鳅游群群,更多的泥鳅,潜伏在草丛里。我和豺狗站在岸上看。但见水老鼠将泥鳅网放在滩脚的水流中央,在网底边压上溪岩,又在其两侧用沙石垒了道状似喇叭口的矮坝子,然后走到上游离网约四五米处,用泥鳅打往水里、草丛里赶泥鳅。他一边用手摇拍着泥鳅打,一边用脚掌扫草扫水,溪滩上顿时水花飞溅,发出了“喂切喂切”和“哗啦哗啦”的水声。未几,他将泥鳅网从水里哗地一声提起,刹那间,水漏尽,网底皆是活蹦乱跳的泥鳅。他把泥鳅倒入泥鳅篓里,接着,又把泥鳅网放在距滩头约四五处的水中,照样画葫芦,开捕第二网。
就这样,那天下午,他走过一滩又一滩,捕了一网又一网。半天下来,居然捕到了七八斤沙鳅,还有几条三指宽的卿鱼和鲤鱼,把我和豺狗看呆了。据说,水老鼠还有一个窄小的泥鳅网,是专门用来捕稻田里的泥鳅的。到稻田捕泥鳅,水老鼠是如何施展身手的?我没见过,不知道。
从水老鼠身上,我发现,一个人的快活不是别人给与的,而是用自己的智慧获得的。我暗自下决心,要成为水老鼠那样的人。不起眼的捉泥鳅小事,居然引起我琢磨强烈的反应,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三
放泥鳅,是捉泥鳅的另一种方式。放泥鳅有时间跨度,一般是在当日黄昏到田里放笼诱鳅,次日早上再去收笼捉鳅。此活比捕泥鳅还要专业,在村子里,也就水老鼠会捯饬。对放泥鳅的称呼,我有异议。我认为那个“放”字用词不当,实际上,应该把放泥鳅称为诱泥鳅才对。
黄昏。饭后。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仍有绚烂的晚霞在燃烧。水老鼠挑着一担泥鳅笼,到凤尾去放泥鳅。我和豺狗跟着他去看。
放泥鳅的工具,是泥鳅笼。泥鳅笼由篾丝编打而成,圆口、长筒、束底。口头置一活动的小篾圈扣着,底部设一个漏斗,里面布有机关,泥鳅只能进不能出,外形像一枚小炸弹。水老鼠拥有三十个泥鳅笼,真够泥鳅们喝一壶的。但光有笼,是捉不到泥鳅的,要想有所收获,关键得靠诱饵。水老鼠的诱饵别具一格,是锤碎的䟬蚓拌酒糟糠。到了凤尾,他从泥鳅篓里取出诱饵,一一地涂抹在笼口。尔后,走到田里,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泥鳅笼放在稻根头,用田泥盖了,仅露一个笼口,又用手朝着笼口的路线,在田间划出一条水路,供泥鳅游入笼中,最后在放笼处插条竹签当记号,便大功告成了。
我在田埂上望去,稻田里的稻禾正在拔节疯长,绿油油的,一片葳蕤。晚风袭来,水老鼠全身隐没在翻滚起伏稻叶中,惟见他头上的白发在浓碧间浮动,像海面上卷起的白浪一样,让人看了恍恍惚惚的。
次日凌晨,水老鼠去收泥鳅笼,豺狗赶去看,我没去,因为要早读。豺狗告诉我,水老鼠捉了不少的泥鳅,那些泥鳅是从笼子里倒入水桶的,足有三四斤。他说,奶奶的,原来泥鳅也是个酒鬼,一闻到酒香,就全被诱过来了,真傻。
水老鼠不仅会捕泥鳅、放泥鳅,而且还会药泥鳅。对前两者,我感到很有趣,而对后者,我就有点于心不忍了。药泥鳅,相当于是去毒泥鳅,这等残酷的事,也只有水老鼠才能干得出来。
水老鼠去药泥鳅,一般都是选择在天气特别闷热的夏天中午。所投的药有两种,一是山茶饼(山茶籽榨油后的渣),二是桷子(一种微毒的树籽)。药泥鳅时,他先把山茶饼或桷子捣成细沫,冲入沸水,然后将药水泼向水田或溪流中。个把小时过去,泥鳅们便中毒了,渐渐浮出水面,或晕头转向地摇晃,或半死半活地翻白。这时,他就拿着笊篱或泥鳅剪把浮在水上的泥鳅全然捉尽。每次,他能捕捉到十几斤。但是,这种药来的泥鳅不能鲜食,须将其蒸熟熏干后方能食用。
一个午后,水老鼠领着小知和小二偷偷地到泥鳅峡药泥鳅去了。泥鳅峡是一个长条瘦窄的水潭,说白了就是一条盛满了溪水和暗泉、口窄肚子大的大岩缝。顾名思义,泥鳅峡多泥鳅,只是水大深了,水老鼠用山茶饼去药过几次,皆是徒劳无功。这一天,他中邪了,竟然往水潭里投放了一整瓶的剧毒农药甲胺磷。很快,潜在水底的所有水族就被毒死了,鱼呀,虾呀,泥鳅呀,像雪花一样漂满了潭面。水老鼠和小知站在潭边用笟篱、网兜捕获战利品。令小二在下游浅水的溪湾里用小畚箕兜泥鳅。忙活了半天,他们足足捉了二十多斤泥鳅,外加十几条大锦鲤和一只箬笠般大的大甲鱼,水老鼠开心极了。他哼着小曲正欲回家转,却发现不见了宝贝囡囡小二。他遂去溪湾找,一到溪湾,便像挨了雷劈,他惨叫了一声皇天,人就昏死了过去。
为何?小二死了。小二才八岁,她不知道父亲往溪里倒入的是甲胺磷。天气太热,她捉了不少泥鳅,口渴了,就喝了很多溪水,活活地被毒死了。小二之死,给美菊婶造成了严重伤害。她认为,小二是被水老鼠亲自毒死的,罪不可恕,从此,他们便绝交了。
我突然也对水老鼠产生了恨。人命,的确不是闹着玩的,但事件发生了,也没有真凭实据,无法给水老鼠定罪,但我还是对他的行为有些抵触。我曾经想劝一下他,但一看他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的话连耳旁风都不是,于是作罢。这件事,一直是一个阴影,留在我的心中。尊重生命,是我做事的根本原则,几次谈到生命,我跟水老鼠说起泥鳅,他并未察觉出什么,也许,他太迟钝了,根本不懂得去联想。我曾恨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挑明。
四
水老鼠做梦也没想到,他捉了一辈子的泥鳅,最终他的小命,竟然被泥鳅捉走了。应了一句老话,一报还一报。
小二死后,他再也不敢去药泥鳅了,但泥鳅饭照吃不误。也是,他是水老鼠,像他这样的人,除了去捉泥鳅,还能干啥?他脑子活络,奇招迭出。后来,他干脆把泥鳅网、泥鳅打、泥鳅笼统统打入了冷宫,与时俱进地对装备进行了升级换代。不知是从哪天起,他突然得到了一个铁匣子。那家伙很神奇,会发电,用电线接在一根通电的竿子上,伸入水中会吱吱地叫,它一叫,泥鳅立马断魂,浮在水里动弹不得。此后,他的身影便日日出现在舟浦的田野和溪流上,裤管高绾,戴一箬笠,腰挂泥鳅篓,身上背着铁匣子,一手执触竿,一手拿网兜,用电瓶去触泥鳅,俨如战争片里的无线电员一样,风雨无阻,甚是敬业。生活在水里的水族视他若恶魔,就连那些傻不拉几的小蝌蚪,也难逃他的魔爪。
那是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他照常背着电瓶到龙井坑触泥鳅。路过桃树垄,他见院墙边的水蜜桃熟了,便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顺了几个,拿到潭边洗了毛和鸟屎,吃了。吃罢桃,他蹚到溪里触泥鳅。日头异常暴戻,烤得溪水发烫,田地生紫烟。他先是感到一阵胸闷,继而是两眼发花发黑,一个不留神,就把触竿吱地触到了自己的右脚背上。轰的一声,他一头栽倒在一个小水潭里。他挣扎了一下,又挣扎了一下,手脚再也不会动了。
小知找到他的时候,他像只死老鼠趴在水潭里,已经不会喘气了。人们很奇怪,那个水潭的水很浅,不到膝盖深,怎么就把水老鼠淹死了呢?有人说,他是中暑死的。有人判断,他是被电触死的。有人猜测,他是被水呛死的。有人喷着唾沫星子说,他是被泥鳅精精死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多年后的一日,远在新疆经商的小知为了老屋的拆迁事宜回了一趟舟浦。那天,我陪他到古墓堂去祭拜他的父亲。水老鼠的坟墓被野草和葛藤完全覆盖了,我们整整用了一个下午,才让它重见天日。坟头露出的那一刻,伤疤一样醒目,让人瞧了,心里有一股隐隐的剌痛感。
水老鼠坟墓的旁边,是小二的孤坟。我看见,小二的坟头竟奇迹般地生长着一蓬格外蓬勃的泥鳅豆。是初秋时节,泥鳅豆的花开得正闹,白花花的一片。那花白得触目惊心,白得让人心疼,仿佛就是小二早逝的幼魂又在秋风里重新绽放了。
水老鼠,是什么样的人?我至今无法给他一个定义和评价,也许,人本来就是复杂的。我从这个人物身上感受了太多的东西,而且是深刻的,水老鼠对于我的成长,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记下他的传奇,并非想歌颂他,而是我常常去想怎样做一个人。
不知老师故乡是否还有那么多的泥鳅?但一定没有这么多的凄伤了!问候老师!祝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