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草木少年(散文)
一
住在村庄,四周都是草木。包括村庄里,最不缺少的,唯有草木。细柔的,粗犷的。柔美的,粗糙的。高的,矮的。叶子细长的,叶片细碎的、宽大的。草木蔓延着,遍野都是,坡上谷底,田间地头,所有一切,已被草木包围。
那时,我正当少年。与草木走得最近,几乎天天与草木厮缠一起。
春天时,草木刚刚在芽发,我听见它在叫着我:喂,你好呀,谷子。
嗯,你好,你要来了吗?我应答着。坐在荒凉的野地里,我看着枯去的草木,我在等着它们再次绿起来,再次跋扈在广袤的野旷里。我喜欢它们的跋扈,喜欢它们那样的不可一世,甚至,它们的野蛮,是那样的威武。能让荒芜,再次刷新,至少绿意盈盈,至少有草木在,荒原也算是有了绿洲。
黄沙遍地,那是最可怕的。我见过不毛之地,也见过遍地黄沙,那是令人绝望的,那是令人窒息的。唯有草木生长的野绿,才是最美的,也是最富有生机勃勃的。同时带来了各种生物,植物,动物。看吧,花儿点点,溪水潺潺,狼、兔子、狐狸、野猪都会有,再有各种昆虫蚂蚁、蝴蝶、蜻蜓、刀螂、蝉……
草木养活着许多动植物的。山间的食草动物,还有那些家畜,牛羊猪等等哪一个不是靠着草木为生呢?一说到草木,很快眼前就会挤满绿意盈盈的野草的:卷耳,苍耳,苜蓿、艾蒿、白蒿、小蓟、牛筋草、柳蒿芽真是数不胜数,有叫上名的,也有叫不上名的,一片片都在野旷里青绿着,蓬勃着。再有那些树木,什么柏树,松树、柳树、槐树、银杏树、桦树、榆树更是多得是呢。
小时候,喜欢跟着爹进到山里,去割一种叫做柳条的细小的条子,再有芦苇、架条什么的。它们都喜欢长在水边,河套里。阳光照在它们身上,一片片金色的模样。常常想,若是我和爹不来割它们,它们是否,就一直默默在山间,永远都不走出去呢?
这些条子、芦苇割回去是有大用场的。可以编柳篮子,可以做家里蔬菜的架杆用。尤其是芦苇,可以编竹席子,也可以编家用的物件,什么簸箩,枕头,串成篦子来用,真是太有用处了。
至今记得,那时才上三四年级,十几岁的样子。只要放假,一般在夏天,我就提着篮子去割猪草。山野里有的是野菜野草。甚至,可以说,只要是青嫩的时候,什么草什么野菜割回去,猪也都会吃的。
二
每次边割猪草,边想着,我们的祖先,真是伟大。竟然将许多的野草进化成农作物,也就是现在吃的粮食。看看谷子吧,它的祖先据说就是狗尾草进化而来的,有句话叫做良莠不分,这“良”就是指的谷子,这“莠”就是说的野草,也就是狗尾巴草。其实,所有粮食作物,都是野草进化而来的,什么稻子、蜀黍、小麦都是的,无一例外。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叼着旱烟袋,微微笑着:“是的,野草可以进化成粮食,那也得自身就靠近粮食作物。而茅草,再进化也成不了谷子。”
我问:“那为什么你给我取个谷子的名字?爹,你是喜欢谷子嘞?”
爹继续吸着烟袋,笑着说:“我喜欢谷子?谷子是五谷之首嘞,你做到了吗?尽打狼了吧?没靠过前去嘞?”
几个男孩子,半大的小子,推着车子,提着篮子,边拾柴禾边打猪草。从早上出来,一忙就是一天,太阳不下山,那我们就不回去的。
早上出发时,母亲给带足了午饭,不是馒头就是单饼,一般都是炒点咸菜条,或是小葱鸡蛋酱什么的。野外不缺少吃的,我们会寻到各种可以吃的野果子野菜还有河里的小鱼儿,可以堆一堆干柴来烤着吃的。那时候,野炊这件事,没人管的,晚上笼起一堆篝火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每次一来到山里,先坐在草木之间,或是一骨碌躺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儿,和草木说几句话。一起去的山子,虎子,小米,豆子一个个看着我直笑我,豆子说:“嘿嘿,中魔了咋地,还和草木唠上了?是中邪了,还是疯了?”
一起的,小米总是说:“豆子,不懂别瞎说话哈。看看草木有了灵验在折磨你,让你走不回家呢。”小米说这些话,都知道在开玩笑,没有根据的,自然没人会相信的。然而,豆子真的走迷过的,竟然人们寻了他一天一夜。他呢,反而是自己走回家了。但也被吓得好几天回不过神来,咋回来的?至今也说不清,一会说有人牵着他,把他领出了森林。一会又说,他自己摸索着回了家。
于是,一个个很虔诚地自言自语瞎祷告着:“万能的草木,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看在他爹娘养他不易,还是让他别迷路哈。”说完大家笑着,互相将草木编成草帽花环戴在头上,或是薅下草来编成各种动物形状,互相斗草玩。
我们几个半大小子,一吆喝着斗草,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也提着篮子跟了来,她们自然是奔着河边的花儿来的。别看着一个个胆子很小,但是,别让她们看见野花野菜野果子,看见了,比谁也勇猛,也敢上树,也敢下水,更敢和男孩子一比高低。尤其是看到花儿,一个个迅猛异常,好似下山猛虎,谁也比不上她们眼快手疾。
三
河岸边的花儿,最是绚烂,色彩盖过所有画室里的调料盘。赤橙黄绿青蓝紫一种颜色也不少不说,还要多几种颜色的也说不定呢。比如火红的野百合,它开时落时这一段距离里,颜色就不相同的,开始是红的浓浓烈烈的,开时又是大红的,再到浅红,再到凋谢时,绝对不是一种红艳到底的,而是渐渐地在苏醒,在变化,虽然细微,但,我是知道的。我注意观察过,每一朵花都有每一朵的美丽与心事儿的。我与它们聊过天,它们的秘密,我总是秘而不宣的。
女孩们将花儿采到篮子里,一个个来到我们中间,她们也要参加斗草,半捂着篮子,一个个说着她们花儿的名字,什么鸢尾、山芍药、野百合、映山红、还有果子的花,什么梨花、杏花、桃花、山葡萄花那么多的花儿,她们可真厉害,啥时采到的呢?我暗自想着。
那些女孩子们呢,自然一个个花儿一样的名字,什么小薇、小霞、菊子、山茶。一个个的名字,都似花一样的美呢。忽然想起看《红楼梦》时,有一段情景,也说女孩的名字的,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把女儿视为水做的骨肉的宝玉,听说一个女孩儿叫蕙香,也不管那女孩生的十分秀气了,就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宝玉道:“正经改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了姊妹几个,说是四个,又问了蕙香排行老四。宝玉就是无端地一句:“明儿就叫四儿吧,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得玷辱了好名好姓!”
我呢,却感觉,只有女孩儿才配得上这些花儿的。而且呀,尤其是,我们村子里女孩,一个个水灵灵的,都生得那样美,好看又美丽呢。一个一笑就有酒窝窝,一个一说话就先笑,眼睛都是一汪秋水似的,腰身如杨柳,我偷偷按照《诗经》里描写女子的句子对着了一下:脖颈都如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那是一样一样的,当然了,一些字句不太认识也不解,就问了喜欢《诗经》的姐姐,姐姐给我一解释,那是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了。
然而,也有令人讨厌的女孩子。其中我最讨厌的就是小霞,不像个女孩子。她一天到晚头发也不梳整齐,脸儿也不太喜欢洗。总之有点邋遢呢,总是叽叽喳喳,大呼小叫,还一惊一乍,不算是文静的女孩子。小霞她最喜欢捉毛毛虫,还将毛毛虫乘人不备放到身上,吓唬人真是太生猛了,这样的女孩子,准没人要的,嫁不出去的。
这不远远的小霞有来了,她叫着我的名字:“谷子,河对面的果子熟了呢,不如你游过去,给我们摘来吃吃,咋样?”
我听了,心里老大怨气:“小霞,凭什么给你摘果子?该你的吗?”小薇、山茶、菊子一个个围过来,说:“去呀,谷子,小霞看得起你,才让你找野果子嘞。”小米、豆子、虎子也一个个起哄:“谷子,去给小霞找野果子,她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哈哈——”
游在河水里,转过一丛丛芦苇,再游过一片片荷花、菖蒲、蓼子才是对岸。上了岸,是一片片茅草、稗子各种草,再就是树木,白桦、柳树、榆树、椴树到处都是,然后就看到对岸可以看到的那棵高大的野果子树了,一层的小野果子,有绿绿的,有半红半绿的,正在生长着,还没完全熟呢。它是山里最早熟的野果子,却始终没有一个正确的名字,人们胡乱叫着它,有点想山里红的样子。但绝对不是山里红,它没有红过,就算是熟透了,也是黄黄的。此时,已经可以吃了,也可以回家加糖煮着吃,酸酸的甜甜的,是春夏之时,酸甜最解馋的果子。
那时,正是少年,仿佛,草木也如我们一样正当少年。每天与草木一起,成长,一起玩耍。我们向草木学习,学会忍受,学会坚强,学会成长。
或许了解草木的只有我们年少的时候。那时,我们走进草木,与之融为一体。知道草木在想什么,草木也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俨然就是一株株草木,长在野地里,蓬蓬勃勃,疯长着,那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烂漫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