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虫声起伏(散文)
◎时有微凉不是风
处暑之后,天气依然炎热,蝉的叫声已渐不可闻。草虫们开始活跃起来。
还不到傍晚,楼下的草丛便有虫声传出。瞿瞿……唧唧……躲在草丛里的蟋蟀们,率先感受到黑暗的信息,试探着发出低声的吟鸣。很快,瞿瞿瞿……瞿瞿……一串串清脆、空灵的声音从丝瓜架下传出,滑润无碍,连贯得像一串脆铃一般。那是油葫芦在歌唱。作为天生的歌唱家,即使挥霍一个晚上,它的声音也不会失去清亮。当然不会是一只,不远处的扁豆秧旁,另一只也随声附和起来。它们是在用歌声释放积攒了一天的闷热,也是在比赛着吸引异性的关注。
七月本应在野,可这属于田野暗夜的灵虫,也喜欢城市的绿化带。草丛中、瓦砾下、墙缝里,不知有多少草虫在歌唱。不过,马上被马路上奔驰的车流声淹没,耳中听见的只是近处的虫声。华灯初上的城市,先要享受忙碌了一天后的娱乐,还顾不得欣赏大自然的美妙声响。
已记不起今年的虫声始于何时,它的第一声鸣叫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只是无意间临窗远眺,忽然听到熟悉的虫声时,才知道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淡墨登场了。
深夜,城市安静下来。喧嚣的声音散去,蟋蟀们抑扬的声音再次爬上高楼敞开着的窗户。像是有一丝清凉传进屋内,顿感神清气爽,连心境也平和了很多。“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写的正是暑热未退时忽闻虫吟的畅快。那感觉,像是在烦闷之时忽然听到了远处寺院传来的一丝梵声。飘飘渺渺,却是真实存在。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出生成长于农村,对虫声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其实心里也明白,笼中的蛐蛐并不比野生的叫得好听。可受不了邻居笼中蛐蛐叫声的刺激,心中还是生出占有一只蛐蛐的强烈愿望。家院中当然也有,可论起七月的蛐蛐,还是田间的更健壮些。于是,晚饭后专门去村东的沙岗。那里的草窠茂密,鲜有人去,全是草虫的天下。果然,远远近近的,处处是蛐蛐的吟鸣。循着叫得最欢的一只,我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屈蹲在正在草窠下振翅的蛐蛐后面。那只蛐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可它粗壮的大腿,不断煽动的双翅已被我清楚地捕获在眼中。猛地伸出双手,我俘获了一只原本自由的蛐蛐。
可惜,关进笼中的蛐蛐却失去了卖弄歌喉的兴趣。对喂给它的丝瓜花不理不睬,偶尔叫几声也低声细气,没几天就断了一条腿。几天后的早晨去给它投喂苹果,发现它已僵卧在笼中。因为喜欢,反要了它的命。我很是失落了几天,从那以后再不养虫。
虽不养虫,却不缺少虫声。放暑假后看果园,无数个夜晚就睡在虫声里。黝黑的夜幕上繁星点点,路边的沟壕中虫声起伏。喓喓……瞿瞿……啨啨……金钟的声音圆润清亮,蛐蛐的鸣叫短促低沉,纺织娘叫起来徐缓细微。那声音,比天上的繁星都要密集,比世间最动听的交响乐还要和谐。枕着虫声入眠,窝棚中的我很快进入梦乡。
不只是田野,大学课本中也有了蛐蛐的叫声。“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蟋蟀,古人对蛐蛐的称呼要标准的多。这篇出自《诗经•蟋蟀》的文章,是要通过虫声的醒耳功能告诫人们:在勤于职守做好分内之事的同时,更不能忘记国家大事。颇有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味道。
如何把握好工作与娱乐间的关系,一直是勤谨的古人们思索的问题。就连两千多年前的瞿瞿虫声里,都寄托着那些思想者们殷切的期望。
◎秋天思妇心,雨夜愁人耳
如有闲情逸致,“以虫鸣秋”无疑是享受秋天的好方式。可喓喓的虫鸣,听在思妇离人的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秋天思妇心,雨夜愁人耳”。天气渐渐变凉,蟋蟀们已逐渐从田野来到院中,可自家的男人仍然出行在外。秋虫低沉的鸣叫,更加重了独守空房妇人的寂寞。在喓喓的秋虫声,她们不止一次停下手中的机杼,凝神回忆与丈夫生活在一起的甜蜜时光。不只是思妇,白居易的《秋虫》诗,于思妇之外又添加了愁人的身影。——那是他自己,也是那些境遇困顿、壮志难筹的有识之士们在慨叹。年华已逝,可仍只能愁坐孤隅,等待施展才华的机会。远行的人们终有归期,可满身的抱负却随年华付之流水。怎不让人徒生老大无为的伤悲?
担心成为飞鸟的口中食,羸弱的秋虫们只能隐忍着,待倦鸟归林后才敢放开歌喉。在狭小的空间里“动股振羽”,连发出的声音也是微弱的。秋风起了,渐凉的空气再次降低虫声的分贝,给它短促、细微的声音添加了一丝悲凉。凄切的虫声,对着寂寞的深夜,正应和了思妇、愁人敏感的心灵。
白居易是写诗的高手,却不是善于经营的政客。不得志的无奈之下,用虫声表达出的愁绪,自会带着一丝淡淡的秋凉。
或许,只有悲切的秋虫之声,可以走进他的耳鼓,为之鸣冤,于是,秋虫成为他的最亲切的寄托,可以怨,可以兴,可以观,多少人都退居于他的视野之外,唯有秋虫可以走进他的领地。
◎枕畔置虫夜听声
也许是生于安史之之后,没能赶上大唐盛世,白居易的诗中才会多一些感伤之情。他应该是无法理解盛世中的君民对虫声的推崇和热爱的。
据五代《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李隆基的宫殿里“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捉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不只是养虫听声,斗虫的风气也迅速蔓延开来。“真青猛战大红袍”,说的就是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宫中设蟋坛比斗蟋蟀之事。
享受着荣华富贵,怀着放松的心情夜听虫声,是宫中人的生活;学着宫中的样子,拘束几只秋虫凑趣,也能让一般百姓心底生出满足。于是,盛世中的长安城沉浸在一片起伏的虫声里。
喜欢却不去圈养,只用蟋蟀的醒耳之音激励自己,是远古时人们的做法;把喜欢的生灵笼养起来,满足自己的听闻之好,是唐朝走向强盛时皇宫里的发明。生活中多了件能博美人一笑的宠物,唐朝的国运却渐渐衰弱下去。《诗经•唐凤》中“好乐无荒”的辩证思想,终究湮没于大唐的盛世繁华中。
自中唐之后,诗人们把虫声与行路、穷愁、感时、伤逝挂钩。这也算作唐玄宗对盛极一时唐诗的贡献吗?
◎昨夜寒蛩不住鸣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宋朝真是个奇特的年代,实力比汉唐差了很多,却培育出许多出名的文臣武将。而集文武之能于一身者,非岳飞莫属。不仅长于军事,还深谙填词之道。这首《小重山》,依诗经比兴的传统,借寒风中蟋蟀的不住鸣叫表达自己的心声。不用促织或蟋蟀的名称,专门挑深秋季节的虫名入诗,把自己的无奈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读来每每令人扼腕叹息。
梦里,岳飞重新率部转战,不断逼向金人的王庭。很快就能洗雪靖康之耻了。可凄厉的寒蛰声把他拽回到无奈的现实中。孤独地绕阶徐行,却发现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了却君王天下事?难事;赢得生前生后名?虚名。有以皇帝为首的议和派的阻挠,战事已无推进的希望。瑶琴弦已断,心事无人听。岳飞听懂了寒蛰在已不属于自己季节的悲鸣,却放不下不合时宜的衷心,终落得个身死弦断的结局。
“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相比于岳飞的沉郁悲愤,姜夔词中的蟋蟀依然充满哀怨。而且,不止于借物咏情,当时蟋蟀的身价也提升了很多。这首《蟋蟀词》小序中就记录了当时蟋蟀的风头无双。“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能用二三十万钱致一枚蟋蟀,再用象牙雕成的楼观养畜的玩家,肯定非富即贵。偏安于大河之南,却沉醉于玩虫戏乐。南宋的腐朽,确已烂到了骨子里。
蟋蟀成了抢手货,对蟋蟀的研究也多了起来。当时的宰相贾似道就是个中高手。“初秋时,于绿野草菜处求之(出于草土者,其身则软);中秋时,须在园圃垣墙内……觅其门户(生于砖石者,其体则刚)。”因为有闲有钱搞研究,这位多才的宰相还为蟋蟀写了本专著《促织经》,被后世的蟋蟀玩家奉为圭皋。
不想玩蟋蟀的高手却被派上战场,成了忽必烈的对手。蟋蟀宰相当然难敌马上皇帝。贾似道把长江以北割给忽必烈,而对朝廷慌称打退了蒙古人。
从蟋蟀的身上,也许能窥见南宋的结局。把抗击外敌的大业交给一位擅长玩虫的宰相,本就是儿戏。就不要指望昏聩如斯的朝廷能重新兴盛起来。
◎帝京盛事斗促织
相比于蛐蛐、夜鸣虫或其他名称,蒲松龄更愿意把蟋蟀称为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逼得《促织》中的主人公成名“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才发现了一只叫声洪亮的促织。为捉到它“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成名终于得到了一只“状极俊健”、差不多能和“蝴蝶、螂螳、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媲美的促织。
依文中对主人公捉促织细节的描写,我一直怀疑蒲松龄是个虫迷。不过在看过明朝刘若愚的《酌中志》后才知道,蒲公不过是用生动的文笔记录一段真实的历史罢了。书中明朝的秋七月,作为帝京的北京有三件盛事,“是月也,吃鲥鱼为盛事。赏桂花,斗促织。”一枚善斗促织的价值已达到十几两白银。斗虫要到斗场,场中有专门的促织斗师负责比赛事宜。斗虫的人,有壮夫走卒,也有士人和宫中的太监。
聪明的明朝人善于经营,在把养虫、斗虫发展成一门产业后,为能在冬天延续秋时的盛况,又想到了“种养”——人工繁殖促织。他们把促织放在有土的盆中,让“虫生子土中。入冬以其土置暖炕,日水洒绵覆之,伏五六日,土蠕蠕动……”这段《帝京景物略》的记载,更证明了蒲松龄对明朝斗促织那段历史的了解。
斗虫的行业一直延续到清朝,蒲松龄应该不止一次听到过因痴迷斗虫而家破人亡的故事。他是要用一篇文章表达对斗不务正业人们的深恶痛绝。也许,在他眼里,距离诗经的时代过去两千多年后,有太多的人已背离“好乐不荒”的古训,向娱乐至死的方向发展了。
◎秋虫却是生无憾
淅沥沥的一场秋雨,让空气温度下降了很多。当蒲公英开出第一朵花时,蟋蟀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楼下的丝瓜秧倒还青翠,只是油葫芦的声音已很久没能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只有黑蟋蟀们在低吟浅唱。
太阳榨干着云彩的水分,在酝酿一个成熟的秋天。因为近水,也或许是有起伏的虫声,晚上的河边公园里一片清凉。夜色笼罩住草丛,虫声冲破了夜色。虫声应和着芦苇丛中苇莺、河道里野鸭的叫声,重新把湿地还原成一个自然的世界。初听嘈杂,很快就变得次第分明。虫声明亮、低沉;柔婉,刚健;隐约,清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挥着,在演奏一支美妙的夜曲。
“秋虫却是生无憾,名在豳人七月诗”,突然想起了陆游的诗句。蟋蟀还是那只蟋蟀,可落在诗人的眼里就有了光亮。那是对把秋虫奉为雅虫的感慨,也是诗人对自己人生的思索。从《诗经》到唐诗,从宋词到明人笔记,从蒲松龄的小说到流沙河的诗歌,蟋蟀不时拨弄着人们敏感的神经。通过一只蟋蟀思索人生,已成了人们不自觉的思维方式。
夜深了,正准备熄灯休息,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蟋蟀唧唧的叫声。仅听声音就知道,那是一只身形小巧的灶马蟋。它的叫声细柔亲切,就像小时奶奶哼唱的催眠曲。
学识浅薄编辑不到位,请鸿鲲老师海涵!
问候老师!
也曾认真地听过虫鸣,感觉特别美妙,有时低吟浅唱,有时温婉缠绵,有时高亢嘹亮。每次都很愉悦,很感动,尤其是夜晚的鸣唱。但是,我从来不认识这些天籁之音的演唱者,甚至蟋蟀都不认识。
作者从一场虫鸣中,联想到写虫鸣的古诗,继而想起写诗的人,写诗人所处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发生的与虫相关的事件,这想像力,逆天了。一声虫鸣,吟唱的是人生,是江山。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