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故乡的凉茶(散文)
一
国人尚茶。闲来消乏,待客聚友,口干解渴,皆离不开茶。我不嗜茶,既不通茶经,又不谙茶道。但半世风雨,走南闯北,也喝过不少诸如龙井、普洱、铁观音、大红袍之类的茗茶。
然而,喝来喝去,令我最难忘的,还是故乡的凉茶。
我是浙南人,在一个名叫舟浦的山村中长大。记忆中,故乡也有几坡碧翠的茶园。春天的日子,谷雨满坡,茶香满坡,春意满坡,采茶的人也满坡。但是,却很少有人会拿茶叶来烫水喝的。舍不得是一个方面,把采来的茶芽送到收购站,可值钱了。更主要的是,舟浦人认为品茶是高人雅士所玩的事,种田人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时间坐下来去细嚼慢品“不夜侯”的闲情雅致呢。
可舟浦人不是另类,在日常生活中,大家也离不开茶,只是大家喝的,是一种特殊的茶。
这种茶,叫凉茶。它的花叶不是从茶树上采来的,而是人们从山野上拔来的。它比一般的茶叶要野得多,天然,自然,人喝了,生机盎然。这种茶,说白了就是用山间草药所泡的凉茶。
从小,我就是喝着这种凉茶长大的。
二
我的故乡舟浦,是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在那片峰起谷伏的旷野里,长万种树,生千种草,开百彩花,是个飞红点翠、四季芬芳的聚宝盆。
儿时,我经常与小伙伴们一起到山上拔花拔草,喂兔。每每回家,母亲总是要把装草的畚箕拿过去,在那细心地挑着。她把一些开着花朵的草,包括一些没开花的草挑出来,用清水洗净了,放在簸箕上晾晒。我问母亲,这是为何?母亲说,这些都是草药呢,留下烫茶喝。
稍大些,我便认识了这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离离原上草”了,并且知道了它们各自的用途。
草地上,有一种丛生的绿草,茎如竖线,内有白芯,叫灯芯草。灯芯草是可以用来织草席的,去皮抽出芯来,便是菜油灯的灯芯了。它有祛火安眠的功效。那些长在荒地上,碧叶如卵,开有猫须般淡粉色花朵的,是被誉为“南方不老草”的猫须草。它又名肾茶,对治疗肾脏病又良效,是男人的最爱。那些长在岩壁之上,茎顶结一紫花团,状似蜂窠的,叫蜂窠草。谁若上火牙疼,喝它几碗,保你一夜睡到大天亮。那些匍匐在地皮,把根须牢牢扎向地下的,叫牛筋草。它俗称千斤拔,谁能想到,就是这种平时让我嗤之以鼻的野草,竟是可以治疗流脑、黄疸、痢疾、犬伤的宝贝呢……
在舟浦,几乎是家家户户,每天都会泡一大壶或一缸凉茶,一可用来解渴,二可用来预防疾病,又不要钱,可谓是一举多得。也许是习惯,或许是口感所致,人们平常泡得最多,使用最为普遍的,是小青、竹叶米、白落地、茅草根、金银花等草药泡的凉茶。这些凉茶,清凉、解毒、袪风、利湿,且无味、清香、泌心、怡人,深受大家的喜爱。
有些草药茶,是要因时而泡的。比如六月雪,这种白花如雪的藤蔓植物,用水煮了,味苦,色如牛尿,人们只有到了六月才会泡它,因为它有解暑之效。比如千利光,味道也不好,但每年,大人们硬是逼着孩子们都要喝上那么几碗。千利光,可以把人身上的千种毒全利光,孩子们喝了,就不会烂头长疮。比如紫苏梗,味道有些酸辣,逢大雨天,大家便用它来煮茶,被雨淋的人喝了,就不会受寒感冒。
故乡的凉茶,源自大地,满山遍野皆是。任人去采,任人去拔,需要多少,就有多少,需要什么,就有什么,它是一方水土奉献给一方生灵的无价之宝。
三
那时候,我居住的老屋,有十几户人家,全是清一色的泥猴子,日子过得淡如水,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喝凉茶的嗜好。
我家也天天泡凉茶。屋里有一把可盛十几斤糯米酒的大铜壶,村里有人做红白喜事时,它方能派上用场,平时它闲着没事,母亲就拿它来盛凉茶。
凉茶不是直接在铜壶里煮的。泡茶时,母亲先把灶上的铁锅涮净了,从石水缸勺来几蒲瓜瓢清水,烧至水沸,往铜壶里塞一把草药,或竹叶米,或小青、或金银花,然后倒入开水,盖上壶盖,待水冷却之后,便可饮用了。
在家里,母亲只管烧水泡茶,谁若想喝凉茶,自斟自喝。喝凉茶用八角碗,也是我们的吃饭碗。这种碗,不是白瓷碗,更不是青花瓷,朴实敦厚,像庄稼汉一样,粗糙却耐用,不值几文钱,即便是打破了,也不会心疼。一般情况下,我都是口渴了,才会去喝凉茶,小渴少喝,大渴大喝。凉茶喝干了,母亲会继上水,她无法保证顿顿让我们吃饱饭,但绝对保证我们能喝饱凉茶。
若论家里谁最会喝凉茶,首推是父亲。每天中午和黄昏,他满头大汗地从地里劳作回来,一放下农具,首先就是喝凉茶。父亲喝凉茶,从来不用碗。他将铜壶髙高拎起,仰起头,张开口,接着把壶嘴一斜,那茶水就像瀑布一样泻入他的嘴里。他咕噜咕噜地一通牛饮,一次喝多少,相当两碗,还是三碗?不知道。父亲吃饭的时候,也配凉茶。他每顿吃番薯丝,难咽,便借用凉茶助冲。他吃饭的样子很帅,先是把番薯丝团扒入嘴里,咀嚼几下,然后喝一口凉茶,眉头一皱,喉结一滚,番薯丝团就被他吞到肚子里去了。
好像事先约好似的,老屋里每日各户人家所泡的凉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泡竹叶米,有的泡金银花,有的泡灯芯草,有的泡蜂窠草,五花八门的。这样做有个好处,就是大家可以互相取长补短,按现在的话说,这叫整合资源,科学调配,统筹兼顾。
村里也有从不泡茶的懒汉。住在我上坦屋的玉鼠叔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一个老光棍,但凡想喝茶了,他就会往我家里跑,同时也趁机蹭我父亲几筒烟酒。一天,他捂着腮帮子,哭丧着脸,对我母亲说,嫂子,我牙痛得要命,快给我倒碗凉茶喝。母亲说,治牙痛,得喝蜂窠草,你到我隔壁去吧,隔壁婆泡的是蜂窠草的凉茶。玉鼠叔遂到隔壁去,连喝了三大碗蜂窠草,真灵,次日,他就满面春风了。
也有人泡的凉茶,是千篇一律,雷打不动的。住在路廊槛头的老蒙头,患有尿床病,他每天喝的,都是蒲公英。一次,我到山上摘野果,疯了一个下午,累着了,夜里尿床。次日早上,母亲对我说,你赶紧到老蒙头那喝凉茶去。我去喝了两碗蒲公英,当天夜里,便再没尿床了。蒲公英,又名尿床草,是专治尿床的。
四
在我的印象里,家里一直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用茶叶泡过茶。惟有一次,是个例外。
那天,公社的林书记率领一班干部来到我家搞调研。这是有史以来降临到我家里的最大官员了,父母受宠若惊,遂烧水沏茶待之。茶是从老茶树上釆来的老茶芽,陈好几年了。老林咂了一口,便说,有凉茶吗?母亲说,有,是用竹叶米烫的。老林说,唉!有凉茶,你还泡哪门子的茶啊,赶紧的,给我倒碗凉茶。母亲说,你们工作同志,也喝凉茶?老林哈哈道,瞧你说的,我们工作同志咋就不能喝凉茶了,最近我上火了,正想喝点凉茶祛祛火呢。
老林说得对,若论保健和预防疾病,这茶叶又焉能与山中那些野生野长的百草相提并论呢。我就是喝着凉茶长大的山孩子,虽然人卑位低,却也羸得个五谷清净,健健康康。在我看来,故乡的凉茶远比这世上的任何一种茗茶珍贵。因为茗茶有价,而凉茶是无价的。
长大后,我离开故乡,入城工作,沉沦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中,便再也喝不到那些清香的凉茶了,人的毛病也就多了起来,好像水土不服似的。
几年前,我到福建寿宁县的下党村考察,喝到了一种别样的茶。下党是红色的村庄。当年有一位首长,为了当地的脱贫致富和发展,曾三临下党。当时乡亲们招待他的,就是这种茶。首长喝了,感觉很好,称其为“下乡的味道”。我尝了尝这下乡的味道,细细品味,是久违的味道,与故乡的凉茶无异,倍感亲切,遂喝了好几碗。
很久没有喝到故乡的凉茶了,我挺想念的。
故乡的凉茶,风里生,雨里长,它是岁月的精华,大地的芳魂。我爷爷喝过它,我父亲喝过它,我小的时候也喝过它。它滋润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旺盛了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它以顽强的生命力,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无私奉献,芬芳了贫瘠的山野,养大了苦难的村庄。就像一首歌所唱的那样:“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也许它最廉价/可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它醇厚的香味儿/饱含着泪花/它饱含着泪水……”
故乡的凉茶,是浓浓的乡色酒。喝了这杯酒,会使人上下通气不咳嗽,会使人单身敢走青纱口。
故乡的凉茶——我心中永不消失的乡愁,生命中永不干涸的力量源泉。我真想把它一次喝个够,却总也喝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