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草香(散文)
一
深冬时节,老家院子大门口的一侧,一定有一个玉米秆垛:或高或矮,或大或小,歪歪扭扭,不管西北风怎么吹,就是不倒。
我经常帮着母亲抱柴禾,从压实的柴禾垛上,用力扯下一些干枯的玉米秆,再将玉米秆抱进外屋的灶间。母亲看着玉米秆垛眉头紧锁,越烧越少,这样下去,恐怕熬不到明年开春。
这种时候,遇到寒假或者礼拜天,只要有空,吃完早饭,我们兄弟三人就拉起雪爬犁出发了。踏着皑皑白雪,来到村西的一片草甸上。草甸上的雪明显厚,有的地方没了膝盖。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找到露着草尖的地方,用手使劲儿扑拉几下,或用手中的镰刀猛烈搅动,雪纷纷坠落,野草就全部现身。哥仨立刻甩开膀子干起来,有分工,有协作,割草,打捆,装爬犁,干得风生雪起,身上一会就出汗了,待喘口气,直直腰,前胸后背马上变得冰凉,但满心欢喜,并不觉得有多冷。
回来的时候,有段上坡路,大哥在前面拉,我和二哥在后面推。推爬犁的时候,头抵着干草,草叶沾到帽檐上。当时没读过李时珍的书,但我依稀闻到了《本草纲目》的味道。这味道苦涩,带着一丝微微的香,好像能补中气,我的腿蹬在雪地上,一点都不抖。
就这样,干上个七次八次,我家玉米秆垛旁就慢慢隆起一座草山。那时的农村,一个家日子过得好不好,基本的指标是,吃的不能断顿,灶坑里要有柴烧。父母为此没少夸我们。母亲最喜欢说的话是,烧这草做的饭特别香。我故意问是草香,还是饭香?我是想让母亲再表扬我一次。母亲笑出声来:“都香,没有草哪有饭的香!?”
有时,炊烟会向下徐徐弥漫开来,在院子里缭绕,久久不肯散去。看着这场景,别提我们有多开心。据说,草烟对人体无害,还有杀菌、驱虫的作用,我相信,难怪盛夏时,父亲常用烧蒿草的办法把蚊子赶出房间。后来流行的艾灸,其实利用的就是草药燃烧来熏烤穴位的原理,说不定这炊烟笼罩着我们,如同全身艾灸,因此,我们才健康地长大。
二
其实,对草,我曾经内心矛盾,可谓爱恨交加。
每年早春,有时天空还飘着雪花,小草就率先从泥土里怯怯地探出头来,秀气得像一根根女子用的钩针。春姑娘要来了,小草要为她织一张广袤的绿地毯。她是季节耀眼的明星,走过绿毯,才肯轻舞长袖,在河畔、田间、树枝上、山披上,撒下五彩缤纷的花朵。
可惜,小草在农村不受待见。我还记得,田里的秧苗一发芽,乡亲们就要去铲第一遍地了。那锄头和泥土摩擦的“沙沙”声,听起来既爽又痒,眼看着那些根须发白的小草纷纷仆倒。善良的小草,倒下时,也没忘记呼出一缕微弱的草香。人类为了生存,为了“口中食”,和草一直在争斗,科技部门不惜投入重金研发,后来终于有了农药“灭草灵”。总而言之,草没给我和我的乡亲们留下好印象,连说话都不放过对草的鄙视,一个人心里有了杂念,说他“心里长草了”;如果遇事没有主见,说他是“墙头草,随风倒”。
读小学,每年七八月份,都要参加学校的义务劳动,到玉米地里拔草,就是将玉米苗附近已经长大的稗草拔掉,否则,它们和玉米争抢土壤中的养分。乡亲们给这个固定的农活起了个名字——拿大草。“拿”字很有意思,草比较高大,根深,要靠近根部,双手握住草茎,用寸劲才能拔下草来。
正是万物生长的旺季。玉米苗超出我们的身高,我们一人一垄,成排推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每个人速度不一样,我是经常落后。听见老师同学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我心里就发怵,老是想起黑瞎子掰玉米的故事。到地头后,脖子、胳膊、脸被叶子划出一条条红杠杠,不出血,甚至连痕迹都不清晰,但因玉米地里闷热,汗水流过,被叶子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像被野蜂蜇过一样。
坐下休息时,看见垄沟里,到处是被我们拔掉的稗草,成就感满满,好像刚刚打过一场“胜仗”。田头的风从远处吹来,稗草飘散出淡淡的草香,混合着草根上泥土的气息,缓解了我们的疲劳。转过头来,我们又看见地头的稗草,依然在忘我地生长。有的还甩出了穗,像带着毛毛的狗尾巴,没有太粗的,一定是小狗的尾巴,我们因此叫它狗尾巴草。大家立马童心泛滥,开起玩笑,把穗子掐下来,趁同学不注意,去搔痒他的脸、鼻孔或脖梗子,直到对方求饶才放手。那个时刻,忽觉得这野草也有可爱之处。
我还有一个习惯,在田间、地头,一闲下来,就喜欢折一根草,放在嘴里咬着,轻轻地嚼,我的确喜欢草的那种青涩的味道,不带一点怪味,只有本真的清香。
尚未证实的是,据说这狗尾巴草还是谷子的祖先呢。如果真是那样,和这狗尾巴草承受了几千年的委屈相比,我们生活中那点委屈又算什么。
三
到南方后,看到城市里,到处都在美化环境,种植草坪,才恍然大悟,不同的草有着不同的命运。我突然灵感迸发,因此写了一首不知道算不算诗的诗,只有短短两行——
城市:种草,
农村:除草。
一次路过附近某小区,我看见几个绿化工人正在修补草坪,我立刻被草皮上婴儿汗毛一样毛茸茸的小草吸引,犹豫片刻,就向其中一位师傅开口要了。他愣了一下,边微笑着边找到了一块草皮送给我,我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甚是惊奇。回家种在花盆里,我每天看着,那一小抹绿就像一块袖珍的绿野,一小片玲珑的草原。在这喧嚣的都市,我时常感到孤独,这时候,我就喜欢到草盆旁站一站,和每一棵小草对视,小草认得我,安慰我,但它们不语。我三天两头浇水,有时还撒一点花肥,生怕它们口渴、营养不足。起初,长势良好,我常常把鼻子凑上去,近距离闻闻小草的体香。出乎意料,不久它们就日渐发黄,最后枯死了。原因也许是,草出身乡野,不喜居家,草命硬,但怕溺爱。
2008年,我有幸去了新疆的喀拉峻草原,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么宽广的高山草原。它的面积2800多平方公里,生长着上百种牧草,是世界一流的天然牧场。
看着牧草欣欣向荣,蒲公英、小雏菊花开烂漫,我忽然想起海子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如今,诗人去了哪里?他是否偃卧在一片草丛中在构思一首比草原更加辽阔的诗篇呢?
不知什么原因,草原上不见成群的牛羊,只见三三两两的牲畜在草地上若隐若现,像是点缀,难道是出于保护草原以用于发展旅游经济的考量?草之于牛羊是一种怎样地不可或缺,无需赘论。我曾经观察过,牛羊在吃草的时候,并非粗暴无礼,嘴巴接触草叶时,温柔无比,像在和草地亲吻一样。
如果我说得属实,人就不要只为了美景和牛羊们争草了,把草原还给它们吧。于我而言,有“芳草萋萋鹦鹉洲”当然好,若没有,我只要“草色遥看近却无”足矣,在牛羊悠然吃草的时候,我只要嗅嗅扑鼻的草香,不算贪心吧。
四
有两首歌加深了我对草的认知。
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一首扣人心弦的《小草之歌》风靡全国,大人小孩都会哼上几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小草以自述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坚强和对生命的热爱,展现了博大的胸襟和无私奉献的精神,是一篇乐观主义的宣言,是一曲催人奋进的乐章。
这首歌寓示着深刻的含义。生当做一棵小草,在泥土漫长的黑暗里孕育对光明的向往,在自然条件恶劣的时候努力把根扎下。天大,不润无根之草。《杂草的故事》里说道,草为了不遭致毁灭性打击,草种不会同时发芽,仿佛草种心有灵犀,通过彼此根须连线,决定谁先破土。团结力量大,小草不言小。
每当这首歌温暖的旋律响起,就似草香弥漫,滋养我贫瘠的心灵。那时,我首次高考失利后,信心受挫,正在复读班补习,吃住条件清苦,前途未卜。听这首歌,我力量倍增,一次次让我从自卑和迷惘中振作起来。
差不多是同时期,在大陆流行的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感天动地,它让我目睹了身边一棵催人泪下的小草。
1988年,父母搬到了县城,和我同住。父母从此也告别了土地,每天在农贸市场的摊位卖菜,算是转农为商吧。小侄女三岁时母亲去世,从此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转眼就开始读一年级了,父母忙于生计,每天就由我接送。一天早上,我送她到校门口,正好她的教室斜对着大门,我看着她不情愿地走进去,还有几步到门口,她掉过头向我跑来,哭着说要回家,任我怎么劝都没用。我要上班去,只好带她到父母那儿,说到气头上,我竟然去踢她,被母亲挡住,踢空了,当然,那一脚是象征性的,我并没真正用力。
小侄女哭得更凶了,她一哭,我想起了大嫂。我考上大学时,她用不高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个当时很好看的手提包,和大哥一起来给我送行,她比自己弟弟考上大学还要高兴。如今她不在了,忽然觉得小侄女好可怜,即使有爷爷奶奶呵护,那怎么能代替母爱呢。我的眼睛湿润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这个做叔叔的,即使是出于爱护孩子的目的,也不该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后来我主动跟她提起这事,她说不记得了,但愿是真的,我释然。现在,她已经成为一名小学英语老师了,应聘考试时全县第一名,是一棵开花的草。草叶香,草开的花更香。是她,和我的妹妹一起悉心照顾着年迈多病的母亲。
五
草木非人,但草木有情。
我们小区可用来绿化的地方本来不大,但却保留了一块草地,这块草地,因质量不好,去年秋季进行了重新撒籽。顺便,还用碎瓷砖在草地中间增铺了一条甬道。物业人员说,这草籽贵着呢。草坪确实漂亮,发芽后的小草绿茵似碧。
今年三月起,上海疫情严重,很多居民经常走草地上这条新的小道,去小区绿廊处进行核酸检测。小区被断断续续封控两个多月,大多时间我们足不出户,当然,小区也不允许其他人员进入。结果,气温越来越高,草长疯了。无法请人来剪草,草越长越高,一片片抽出细小的穗子。多年来,一直以为所有的草坪都是矮的,其实不然,有的草是我们没给它们长高的机会。青草离离,随风舞之蹈之,成了小区意料之外的风景。我经常俯下身拍照,发到家人群里,遗憾的是,家人可能未解我意,反响不大。有个居民很有意思,经常拿着小凳,坐在草地里打电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主要是和亲戚朋友或同事通报各自小区的疫情情况。他头发有些灰白,一双眼睛笑眯眯的。
六月初,小区迎来解封,立马就请来剪草工给草坪“理发”。结果工作不到一半,师傅挎在肩上的半自动剪草机发出了吃力的吼声,然后,下面的驱动轮子停止了转动。我正路过,好奇地问他,他说,这里草实在太长了,长得又结实,剪不断,明天要换机器了。
青草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小区,每个人路过都用力耸耸鼻子。这草香飘进家家户户,像是给抗疫初战告捷的居民一个大大的拥抱吧。听说有几个世界著名的香水品牌,是自然草香的味儿,没用过,我严重怀疑,有谁能制造草之精魄,灵魂都是原装的,没法复制。
好久没闻到这草香了,顿觉口舌生津,眼明耳聪,草香,如一针强心剂,忽令人血脉贲张,神采奕奕。至于这些难以剪断的草,是否因为这段日子,它们被我们坚持抗疫不屈不挠的意志感染,才变得如此坚韧,不弯不折。
有时想,如果我能吃草该多好,我就能像老牛甚至大象那样变得更憨厚些,更温和些,不至于这么多年,无意伤害了一些身边的人,尤其自己的亲人。营养专家说,多吃青菜也一样,青菜,益于健康,人健康就快乐,快乐的人必定好脾气。
有一次,和朋友小聚,吃饭的时候,眼尖的朋友从蒜蓉空心菜里挑出一棵青草,他还戏说,是否可以请饭店补偿我们一个菜。其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可能忘了,青菜本质是草本植物,和草本来就是一家的,其母亲都叫大地。
我对朋友说,我很想尝尝这棵青草的味道,它一定很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