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哭泣的骡子(散文)
它长得一点也不高大彪悍,倒有点单薄瘦弱;身体左右两侧捆绑着数根碗口粗的木头,前端超过头、后端超过尾,夹板一样死死夹住身子,只露出头、脊梁骨和尾巴。超负荷的重物,衬得四条腿像干巴巴的木柴,不住地瑟瑟发抖,甚而不住地打着趔趄,似乎随时都会折断或一头栽倒一命呜呼。在山林的乱石岗里,纵使它铆足劲儿往前走,却还是举步维艰,仿若漩涡中的一片树叶掌控不了自己;更像一个被五花大绑押向刑场的死囚,生死大权被他人掌握,那样绝望而无奈——此画面,是网上一个视频。至于是骡子是马,未能分辨,我就当它骡子吧。评论区很多人喷它的主人太残忍,当然,我也为一头骡子愤然不平。不管是现实生活写照,还是为了赢得流量博人眼球,众人认为如此做法实在有悖现代社会文明。
自古以来,牲口和人类关系甚为无密切。驰骋疆场的战马、茶马古道上的骡子、田间的耕牛……无一不有恩于人类,是它们扶助人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和经济繁荣,与人类一同谱写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回想儿时的乡村生活,如果没有牲口给予我们生活的福祉,很难想象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如何支撑贫穷的艰苦岁月。在我的记忆深处,有那样一头棕黑色骡子,它就像家乡的小河、故乡的老井、童年的玩伴,每当想起竟是那样亲切。
那一年,农村实行土地责任制,村里的牲口分的分,卖的卖,缺少劳力的我家连一头牛犊都没有,就靠父母的双手经营着自家的几亩田。远田和山地,消耗了二老太多的精力,力不从心的时候,就雇人耕种。生活现状迫使我的小弟中学毕业就接手务农,为父母排解了种地的后顾之忧。心疼儿子,也是农事所需,母亲和父亲商量要添一头牲口,而骡子的价格是牛的几倍,并不是谁家都养得起。母亲日积月累才攒够了买一头骡子的钱。当地没有骡马交易市场,需要找准贩子,从一百余公里外的一个叫盐官的地方引进。
准备良久,父亲跟人出了门。几天后,他牵着一头又高又大、年轻力壮的棕黑色骡子,风尘仆仆出现在村人面前。父亲满脸的皱纹里堆着笑,扬起的嘴角挂着自豪,他身旁的骡子气宇轩昂,大步流星,蹄子踩得地面“笃——笃——笃”响,样子威武又从容。这个稀罕之物的出现,引来人们羡慕的眼神,也成了村子里的热点。
时下添置一头骡子,比添置黑白电视、双卡录音机有价值,对农民而言,添置一头牲口比添置大件还让人欢喜。我家的这头骡子,在村里开了先河,后来有好多人家,只要有力气能玩转牲口的,都陆续喂养了骡子。和那慢腾腾的牛相比,骡子无疑是村民生活进步与发展的证词。
父母视这头骡子如家人,又敬它如上宾。喝水、喂料,一日三餐,母亲时时挂记。父亲呢,一有空就为它梳理鬃毛,抚摸它的耳朵,在它的背上挠痒痒,牵它去河边饮水、吃草。善待有加,骡子变得毛色发亮,屁股圆滚滚的。好一头膘肥体健,雄姿英发的骡子。这么壮实的牲口,只有年轻力盛的弟弟才能驾驭得了。弟弟高大魁梧,样子英俊,和骡子站在一起十分般配,二者一起干活,就像两个大力士,处处散发着力量之美。
麦收季节,骡子可大显身手。它前面拉着车,弟弟随后驾辕,高高的一车麦捆对这两个攒劲劳力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一个来回,院子里的麦垛就成了小山。耕地的时候,骡子完全不用鞭子赶,它精神抖擞阔步向前,弟弟扶着犁其后追赶,蓬松松的黄土就“哗哗哗”在他们脚下如翻卷的浪,铺排过去。
干完活儿回家,管人是否饥渴难耐,总要先喂水喂料安抚骡子,然后拴在院边的大树上让它乘凉歇息。等骡子吃饱喝足,人才能吃饭。骡子使了重力,就当有功之臣,平日的草料就变成了包谷和黄豆。粮食并不倒在槽里,而是端着簸箕送到它的嘴边。它呢,吃得心安理得,咀嚼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待吃个精光,心满意足地用蹄子叩地打响,目光明亮亮的与喂养它的人对视,流露出满足与感激。
过年了,骡子享受到了顶级待遇。颈上系着“红带”,头顶戴上“红花”,打扮得像个新郎。当然也少不了吃雪白的过年馒头。馒头送到嘴边,它就像小孩子得到了糖果一样的欢心。
有了这头骡子,我和妹妹的小屋愣是被它占有了。这是两小开间的小屋,在大房子斜对门,平素是我和妹妹的天地,可骡子也得有个屋子,而且要避风保暖,决不能凑合,权衡再三,索性拆掉了小屋里面的火炕,搬进去料槽,就成了骡子的家。我们的领地被这头骡子占有,我一直怨它夺人所爱。
骡子是通人性的。只要小弟或是父亲母亲出现在它的圈门口,它就蹄子叩响地面,脑袋摇来晃去,鼻子发出“嗤嗤嗤”的声音,目光似乎越发明亮,好似在打招呼问好。可是我站在它面前时,它就面无表情,形同陌路,看也不看我一眼。也难怪,骡子在我家许多年,我从没有为它做过什么。因为我对这庞然大物的家伙,心存怯意,何况家里人也不会让女孩子去接近它。不过,我倒是骑过它,竟然对我十分温驯。
有年过春节,村上要装“马社火”——我们村骡马多,装马社火在十里八村是一道特色。我家的骡子被选中了,我和妹妹也是被选中的“角”。虽然我家的骡子高大结实,但母亲还是担心它被其他体重大的人压着了,而妹妹身材瘦小,骑在大骡子背上不太相称协调,只有我骑才最符合母亲心意。骡子装社火比干活还要累,背上驮着人,挨村挨镇表演,早上出门,顶着暮色才回家。我装扮的是王母娘娘,凤冠霞帔,手执彩扇,这样显赫的大角色被骡子高高托起,真有那么一点君临天下的快感。骑在我家骡子宽大的背上,我的身子随着它的脚步轻轻晃悠,悠哉快哉。走村串户,行大道,爬山路,好几天时间,骡子与我心照不宣,配合默契,没有耍一点小脾气,也没有一点不愉快。自那以后,我消除了对大牲口的恐惧心理。其实牲口和人一样,你护着它,不侵犯它,它绝对和你友好相处,而且甘心受命于人。
像担心儿女一样,母亲最担心骡子生病或有个闪失,时时对它精心照顾,无微不至。偶尔当它没精打采、不思饮食,或者偶感风寒的时候,母亲便急得上火,一天要去圈里看好几回,如果天冷,还要给它的背上盖上褥子取暖。弟弟从镇上请来兽医,针对病情打针吃药,骡子好起来了,母亲脸上的阴云随之骤散。弟弟带骡子下地干活,母亲再三叮嘱不要让它过度用力累着,骡子是我家的恩人,也是一家人的命根子,虐待它是有罪过的。
十多年过去,骡子渐渐走向暮年,现代化农耕代替了旧的劳作模式,我家的骡子和村里的所有牲口一样,为一代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某天,这头为我家奉献一生的骡子,寿终正寝。在它躺下身去离开世界的最后一刻,眼角滚出了泪珠。母亲眼睛湿润了,吩咐弟弟慎重选一处地方,将它深埋——
想到我家的骡子,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视频中的镜头:一头超负荷捆绑着木头的骡子,像一片被惊涛骇浪撞击的树叶,随时都会跌进黑色的漩涡。可怜的骡子,我仿佛听见它在悲伤哭泣。
以前农村的孩子,是和猪狗鸡鸭一同长大的,而且这些家养动物,丰富了童年的记忆,伴随自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