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人生难得愿意(散文)
我在写稿的时候,常常会遭到外孙女的“讥讽”。刚上六年级的她出语令人瞠目:“姥爷,看你写得上瘾了,都退休了还挨这份累干嘛?”“那你说我应该干嘛?”我笑怼她。“在手机上追剧呗,那是多美的事啊!”哂笑之余,咂其滋味,不禁觉察出一些人生的端倪:人活着总要做事,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你和自己的今生有个怎样的约定呢?不由让人想起作家梁晓声的两句话来:“世上一切人所做的事情,可用简单的方式加以区分,那就无外乎愿意做的,必须做的,不愿做的。”梁先生此言一语中的,人生的意义,在于有选择和被选择。
一
说到被选择,指的是人被所处的生存环境所选择,也就是必须做的事。事实上,这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境遇,近乎天意。试想,能有几人自生下来就可以主导并规划自己的人生?且不说在童年、少年时期为父母、老师所约束——必须循规蹈矩。如此这般,才能为其所接受。就算是到了成年,一个家庭,一份责任,也会让你的人生列车,只能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
我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必须”中度过的。
回首那些已经流逝的时光,我曾经想过,设若当年父亲不是那么早就离开我们,或许我就走在了另一条平坦的路上。但人生没有假如,在我高中毕业后,一场旷世的大地震无情地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时年,他52岁。一同罹难的还有我的二弟,他才成年。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大姐和小妹。父亲走后,家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我这个唯一的男人身上。我失去了选择的可能,为了亲人们,只能被现实选择,在“必须”的轨道上负重前行。斯时,高考恢复已如一股春风吹来,我却与此擦肩而过,也酿成了我的终身遗憾。我未能留住春风,也不能去留。我走了,那留下的定是家人们的凄风苦雨。冷酷的现实之手,把我带上了一条胼胝之路——我进了一家企业当工人。
初到工厂,我被安排到木工车间当学徒。刚出校门,几乎是一张白纸的我,听从了家里长辈的意见:把木工当成了一门手艺,一门到哪里都能有饭吃的技术。我决心把它学到手,但很快发现自己并非这块料。就像唱歌的要有一副好嗓子才行,做木工则需要一份匠心。我天资不够,两年学徒期满,还是手艺平平。最让我难堪的是在一次技术比赛中,我的成绩处于中下等,让我着实尝到了挫败感,自尊也遭受了严重的创伤。要知道,我在学校的许多年,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但我无从选择,只有默默地坚守着那份必须坚守的责任。
或许是上天也拗不过我不服输的性格,经过了几年努力,我终于走出困境。不仅技术上得以提升,还从生产组长开始,逐步走上管理岗位。先后做过施工队长、车间管理员。在企业改制的前几年,我已担任了一个职能部门的科长。做一个企业部门的主管工作是千头万绪,问题和矛盾是方方面面。每天面对繁重的工作压力,我只有默默地坚守。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这样,才对得起每天在看着我的那些工友们和我的亲人。正如梁晓声所言:“对于我们大多数而言,我们整日必须做的事情,往往关乎着我们的人生,也关乎着责任和义务。”有苦才有甜,当看到科里的工作有条不紊,我屡屡受到上级领导的表彰时,我有了成就感;我下班回家,一股其乐融融、笑语欢声扑面而来的时候,内心充满了难以表述的愉悦。我默默地叮嘱自己,为了这一切,再苦再累也无怨无悔。
二
然而,一阵不测风云阻断了我的一切梦想。正当我在企业里顺风顺水之时,突降的改制大潮无情地卷来,让偌大的企业如同一块寒冰,在顷刻间消融殆尽。热火朝天的工厂生活一夜间偃旗息鼓,截断了我前路的所有设想。猝不及防,我像一只失去了归巢的孤雁,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漂泊。这段经历,我已多次在文中做过描述,每每忆起,还是那么刻骨铭心。
我这只孤雁,在苍茫中来来回回地寻,于浩渺中一次一次地找,只是为了内心那一份必须的坚守。
为了这份坚守,我曾带着一副理发推剪,隐身于集市寻觅商机。虽无功而返,内心却得到慰藉;也曾挟着皮包,进入过外表光鲜的保险公司工作。在那里,我竭尽全力,期望用汗水和能力找回自己的位置。但透过外表的华丽,我看到了隐匿的谜团时,便转身另觅泥途。
为了这份坚守,曾经沦落到一家鼎盛一时的民企中。那里,不仅有浊雾尘霾的厂区环境,更有着倾轧、排挤的人际关系。我无法融入,只得逃离;误入传销陷阱,是我最落魄的一次遭遇。那是我一颗急于求变的心太过强烈,以至于饥不择食,迷失了方向。但自此我隐约地感觉,我的坚持该有回报了。
果然,当痛定思痛的我,倾其全力创办了一家经营殡葬用品的小店后,命运便否极泰来。它是我坚守的成果,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几年来的遭遇和不懈的追求,像愚公移山中的愚公,付出终有回报。
三
很怕碰到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愿意求人。为了某种目的而放下做人的尊严,去违心地迎合,乞求他人,是我最不情愿干的事。当年,我所在企业的宣传部招聘干事,我前去应聘,参加完笔试、面试后,成绩均在几个应聘者之上。此时,有人劝我去主管书记那联络一下感情,否则的话,此事把握不大。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结果被对方言中,我落榜了。
当然,在下岗后的重压之下,我也做过一次“为五斗米折腰”的事。在几经漂泊,万般无奈之下,去求过一个做企业领导的亲戚,想找份工作。结果很尴尬,人家把我“晾”在他的办公室里,借口有事出去,再未见人影。
还有一件我不愿意做的事——“跟风”。现在汽车成为了主要交通工具,骑自行车成为稀有一族。我这个骑车族一员,被女儿女婿劝慰过多次,要我去考驾照,购车的事包在他们身上,我不为所动。看着本来宽阔的马路上,已被条条车流灌满。若是前面遇有红灯或事故,马路就变成了“停车场”。在焦虑的车主狂按喇叭时,我却骑着自行车,在车流里穿梭自如。侧目“检阅”着静止的车流,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内心竟涌出几分得意。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选择的权利了,我不必跟随大流,去走我可以走的路。
四
与不愿做的事情相比,愿意做的事做起来自然是轻松、愉悦的。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学生时代就充满了乐趣。
我时运不济,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场规模空前,历时十年的政治运动开始了。一切以政治为中心,校园里充满了“读书无用”的论调。我没有受其影响,依然做着自己该做的,和愿意做的事——学习。即使是面对那些因被批斗,在讲课时明显拘谨的老师讲课,我仍然是摒弃杂音,聚精会神地听讲。初中毕业后,大部分同学都只能辍学,回家务农。因那时大学早已停止招生,再读下去前景迷茫。我却坚持上完高中学业,直至三年期满。
未能步入大学校门,是我终生一大憾事。其实,在我高中毕业后不久,国家已开始恢复了高考,但令我堪忧的家境,让我踌躇不决。父亲和二弟离世,家中除我,还剩下母女三人,有事很难应对。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高考的念头,去了工厂。数年后,我参加了高教自学考试,取得了专科学历,才算圆了我的大学梦。因为都是业余时间,自然学得有些辛苦:工友们休息、谈天时,我拿起书本,在知识的河流里遨游;下了班,不顾疲惫的身体,又开始了在书山的小径上攀登。六年后,当一本大红的毕业证书拿在我手中时,内心百感交集。六年时间,苦则苦矣,然而苦后那份甘甜,是别人无法享受到的。曾有很多人不屑或冷嘲热讽,但这是我愿意做的事,别人的不解就没那么重要了。
旅游,也是我愿意做的事,并每每收获着快乐。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个多彩的世界的确值得我们多去走走看看。我家住平原,对名山大川充满了向往。早年忙于工作和生计,无暇出行。退休后才有了些可支配的时间。于是,就有了湖南张家界之行,有了河南云台山之旅等等,在这些造物主的精美杰作中,我感叹张家界的奇骏、秀美,也为云台山多彩的异景所倾倒……饱览着脚下的神奇土地,我见识了大自然那魔力般的鬼斧神工。
我对红色游有着更深的偏爱。在西柏坡逗留的日子里,我似乎聆听到历史的回响:在五大常委的雕像前,感受着他们叩击神州的脚步;在军委作战指挥部里,耳边传来滴答不息的电报声和指挥长铿锵的指令。这些,让我浮想联翩,内心震撼!
五
让我最钟情的,最愿意做的事,莫过于写作。不能把这个“愿意”去跟外孙女解释清楚,那就在这里把我的意思说清吧。外孙女喜欢来江山扫一眼我写文章的进度,也愿意过一把当老师的瘾,应该可以看到这篇小文。
想起我愿意写作的原因,我还是忘不了当年那一幕,是我刚上初二的时候。某一天,语文老师拿着我写的作文,在全班同学面前推荐朗读时,竟在内心深深地埋下了一粒种子。到今天,我还保留着自己写的十多本札记,里面记录了我多年生活的片段和感悟。打开已经褪色的笔记本,里面有的字迹零乱而潦草,显露出我那时的匆忙。也许是在工作台前,又或许是在途中,意念忽来,匆匆而记。
写作让我找到了与日常生活、与环境相处的方式。不管我们身处的生活状态如何,总能找到自己的身影。我时常同生活喃喃私语,揣摩着它的温度。从生活中我寻觅灵感,也体味着它带给我的无穷韵味。
多年来,虽然在报刊上也发表过一些作品,又加入了作家协会,但总觉得没有突破,还没有创作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今年七月,接触到江山文学,令我眼前一亮,如入百花园中,给我的创作也注入了活力。我所在的东蓠社团,从社长到编辑,给作者营造了一个很好的创作氛围。他们对作者的关注和推动,时时令我感动,也激励我笔耕不辍。
写作给我建立起一条心路,有时它让我摆脱生理的程序,摒弃物理的时间。在心灵的车道上记录着生活中的美好,从中也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快乐。作家汪曾祺在谈自己创作时的感受说道:“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完美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凝视既久,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种时候,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人生苦短,我们已走过太多必须走的路。当我们身后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就让我们沿着心仪之路,践行着今生的约定,继续前行,奔向更加多彩绚丽的远方吧。
人生难得是愿意,一辈子快要过去了,去做愿意的事不多,而在晚年,我爱上写作,我愿意,所有的理由都不如一个“愿意”。
十月二十九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