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秋灯(散文)
一
秋灯,是胶东半岛沿海村落给挂在半空的各类瓜果的比喻。灯,是点亮黑夜的光源;而秋灯,是来点亮村落秋色的。屋前屋后种瓜,还是农人保留的农耕小情趣。日子好了,人们从秋色里唤出浪漫,点亮心情,醉了乡村生活。
每至秋分,是去看秋灯的最佳时节,我得抽出一天的时间,看遍秋灯,点亮我的心情。
读书不多,提前打开“秋灯”诗句,居然古人少浪漫,多悲切。所谓“秋灯”,几乎是“摇曳秋夜灯捻短,苦煞度夜乡愁人”的凄婉格调。
“秋灯茗碗同僧话,夜月藜林对鹤眠”,灯影凉茶对愁眠,不胜其寒。“畏途旅雁乡书少,荒馆秋灯暮雨寒”,怎知旅雁不识秋灯光待家书。“耿耿秋灯秋夜长”,秋夜有灯也嫌长,怎是一个“熬”字可度过。
二
走进崮山前村,这里海风温和吹,不灭秋灯光。古木短墙,最好挂灯。那些几百年的海草房,并不孤寂,当初建房,都是一处一处独占地势,屋后有园子,园子是花岗岩石垒成,散石垒起院墙,古朴之趣从来不失,谁也不肯破坏了这古雅的韵味,不翻新,保持原状,便在墙根挖坑点种。盛夏时节,满墙爬绿,降温解暑,满眼葱茏成底色,早有黄花生藤蔓,如星星,亮满墙。农人看够了,就“间花”,挑大花授粉。胶东人叫爬墙的瓜为“方瓜”,南方人称“南瓜”,胶东人反驳,那什么是“北瓜”?我张口结舌半天无言。其实,我的底气很不足的,听朋友说,在张家口一带,就有“北瓜”之称。也有较真的,这瓜明明是长得有点圆,光溜溜,怎么可以看成“方”的呢?想想也是。也许我用错了字,权且借代吧。方瓜,因品种不同,模样各异。半圆的,像苏轼朋友佛印的脑袋,是否也藏了智慧?更有长相若弥勒佛的肚,圆润凸凹,撑得快爆炸了;瓜上有纹络,真像非洲球员刻意修剪的发型,近成熟时,橙黄如染,样子都走形了,就为了逗我们的笑。更多的是那种弯弯的长长的,头粗尾细,就像苏小妹的脸,老长,瓜上有泪痕,是瓜分泌出的胶质,欲滴未滴,但不必担心何时流到瓜的“腮边”。退一步观看,或走动了去看,说不定那丛叶子里就闪出一瓜,或老绿色,不细辨,看不出,它是偷着长的,为了给主人一个惊喜吧?其实,主人授粉时早就谨记在心,跟主人捉迷藏,还嫩着呢。我最喜欢沿墙寻找那些圆头圆脑的家伙,惊喜地瞪着眼睛,不是金发碧眼,而是绿发黄睛的那种观感。见了如笑迎我,无言无语,却胜多少欢迎词。
今年,村里的规划者,别出心裁,将沿南溪的十几家都派上了任务,必须在溪边培土,让方瓜爬上南溪的岸墙。这是美丽乡村建设的小景,我认识的建泽兄说,这是搞一个“花边新闻”,他理解的花边不是那些小道消息,而是他少年上学时办黑板报沿边画的装饰小花。他说特别喜欢这种刻意打扮的“背景墙”,连外甥回来也要在背景墙处拍照发抖音。
在岸墙上插上木橛子,方瓜就半悬上面,闻溪声,听鸟语,也可以沿溪赏秋灯,不错,我发现秋灯的影子沉在溪水里,溪水摇晃,方瓜走形,有时候就像咧嘴大笑,脸庞都扭曲了,让人捧腹。岸边总有摄影人,据说慕名而来的游客,多半是来这里享受住海草房的乐趣,格外多了这个小景,更让游客流连忘返了。
建泽说,今年遇到了“小年”,意思是方瓜收成不太好,是常年种植,土壤得不到歇息,而结瓜很少,不过,在我看来,这才是疏密有致。今年,他又给我留下了二十几个方瓜,且是不甜的,因我患糖尿病,拒甜如躲着蛇蝎,但心中依然有甜蜜滋生,舔舐一下嘴唇,甜味不减。他是用心且有经验的人,那些外壳没有挂秋霜的,就是不甜的,他找人测了糖分,7%左右,他说和人体血糖正常值差不多。真不知真假啊,可他的一片呵护之情,让我十分感动。遇到眼前的风景,又遇到用心对我好的兄弟,我只有多去看几次,才对得起这片风景啊。
到了摘秋灯的时节,朋友刘新推着一车方瓜经过我眼前,指导我捡瓜,什么是可以烀着吃的,哪是嫩得可以包饺子的,哪是煮小米饭添加进去作搭配的,他的经验不少。一股脑抬了七八个瓜放进后备厢。离别时,他说,回家点秋灯吧,他说的“点”其实就是吃的意思,汉语真奇妙,如此生动,让我未吃先得美感。
三
每一片空域,都应该被秋灯点亮。家家户户的小草厦子,无论是瓦顶,还是平顶,都爬满了葫芦的蔓子,若不是站在合适位置,那些微绿的葫芦,还真看不见了。打理葫芦不间花,长得小的,就吃嫩。秋菜枯,葫芦是当家菜,几粒海虾米,一碗鲜蛤汤,葫芦切片,如肥肉,但没半点脂肪,唯鲜可品,海边人最贪吃这一口。我还是喜欢看“丫丫葫芦”风景,就像广州的小蛮腰高塔,在日光下,熠熠生彩。一日不见,丫丫葫芦就变样了,莫非是孙悟空一口气吹出的效果吧?丫丫葫芦,是古装戏里那些大侠醉仙的酒器,是济公的随身物件。村中有葫芦彩绘玩家,凡是来住海草房的,离开时必有获赠,是旅游的副产品。据说,还可以让游客作诗题记,或写上自己喜欢的句子,为的是存个念想,留一段温情小故事,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啊。
一份有温度的纪念品,让游客带走的是有故事的风景,瓜在屋顶,走进游客的行囊,挂在了游客的家,他们是用心点亮游客心中的风景。风景可以打包带走,是不是就是崮山前村人的旅游理念?村民将成熟的葫芦送到村部,没有报酬,但有记录,据说年底会有贡献奖。
沿海土地少,半空也是他们的土地。很多农户在小菜园的一角,在半空拉上绳子,搭上铁丝架子,于角落里,点上几粒种子,任藤蔓恣肆攀爬,盛夏一架绿,架上有花开,不让眼界空白。风景,是生活的一部分,并非点缀。
苦瓜低垂,深秋泛黄,瓜壳上凸起的点点,隆起很多卵形的小疙瘩,摸上去就像一颗手雷。苦瓜的样子,只有善于观察才有新奇的发现,刘新兄弟说,每一只苦瓜就像一个小拳头,是啊,一阵秋风劲,叶子吹起,那些小手正和我打招呼,拳头紧握,攒足了劲儿。有人说,愁眉苦脸的,就像个苦瓜,我却看不出,风景的样子给我们很多想象,但想象受到心情的制约,心怀不一样,苦瓜的样子,苦瓜的名字,都怎么能够左右了我们的心情呢?我更认为苦瓜不苦,不然,那些舞秋的蜂蝶怎么还会流连忘返。
每次往崮山前,站在南溪边说几句话,邻居便闻声而出,刘新媳妇就拐着一篓子苦瓜送我。她的理由是,苦瓜去秋火,调养肝气。其实,在秋灯一般明亮的瓜藤之下,哪有什么秋火秋燥,有的是满心的欢喜。不过,她总要找出一个我不能拒绝的理由。那种朴实里带着俏皮的举动,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是我难忘的镜头。
门东老李家,别出心裁,在南溪顶上打架子,种一溪佛手瓜。我喜欢坐在溪桥上斜看佛手瓜,一个个像悟空的小脑瓜子,俏皮得很。佛手紧握,细辨其形,不自觉自己也做握拳动作,可笑吧?佛手瓜的产量惊人,而老李家却不爱吃,我说哪费事种佛手干什么?老李告诉我,佛手瓜又名“合手瓜”,老伴信佛,待人和善,从来不知红脸说话是什么感觉,说话也作合手状,如瓜的样子,老李说她信佛就是从种瓜始,摘下瓜,挨家送,有谁好意思拒绝瓜那“双手合十”的样子,她不吃佛手瓜,人们猜测,可能与信佛人不杀生差不多,这佛手怎么能吞下!未到采摘时,老李只要看我到了,从架子上抽出剪刀,就是咔嚓几下,每次要带回十个八个瓜。
农人早就脱离了“种瓜得瓜”的浅层逻辑,他们种瓜得趣,他们的生活理念已经发生了变化,往精细处考虑,带着情调,求个意思。如果用世俗的眼光看,老李家是用秋灯点亮邻居的友谊的,同时,也将她所理解的佛家信念很个性地表达出来,我想,她理解的佛可能有偏差,但绝对是个性化的。家中不必也佛龛,不必供佛念佛,将佛意寄托于佛手瓜,构成独到的风景,每次迈出街门,都是一次“禅客相逢”,这种意境有谁可以参透?
四
家家户户垂丝瓜,原来喜欢丝瓜的实用。丝瓜又叫胜瓜、菜瓜。说“菜瓜”好理解,通嫩时摘下,可切片做汤,味鲜异香,特别下饭。农村的女人们早就盯上了丝瓜一物,趁着瓜尖的黄花未落,到根部剪断,套一个塑料袋,接纳丝瓜的汁液,据说用来美容,其中的胶原蛋白可使面部肌肤更加紧致光滑。我听说黄瓜可拉皮,没听说丝瓜有这般神奇,女人们笑我是上个世纪的人。这种瓜不在于欣赏,而是盼到老秋成老朽。尤其是霜降一来,翠绿的瓜色马上来了变戏法,一夜之间,通身褐色,还在表皮长上“老年斑”。其实,从生命审美的角度看,丝瓜应时而老,从不哀怨,也是可贵的品质。开过一季,也挣扎过深秋时,一切都值得了。它不纠缠于时光,发现时光在深秋处渐渐老去,它也跟着表现出老去的样子,但它颠覆了果熟蒂落的命运,而是一直抓住那根拴它的藤不放手,尽管样子已经像饱经沧桑,但这恰恰是一幅不甘老去的剪影。丝瓜低垂,是秋色里最特别的灯,在白昼里,这黑色斑驳的丝瓜,格外显眼,也明亮起来,或许,它就演绎着年老该有的样子,不艾怨,不惊惧,渐渐变老,有一种垂暮的美。
我对丝瓜有好感,也来灵感诗情。曾经吟出两首绝句。
咏丝瓜其一:
低垂叶下泛华光,秋雨一篱最受伤。
游子最愁秋遇见,情丝万缕系衷肠。
丝瓜因瓤中丝多而称丝瓜,当年我父亲曾告诉我,丝瓜守在篱边长,就是怕离开家。父亲的感慨,我那时不懂得,也没觉得出有多少诗意,人生漂泊已过半百,身份变了,这种感觉突然袭来,不胜感慨。
咏丝瓜其二:
静待时光渐老去,黑斑满脸太苍凉。
情丝寄托到锅灶,涤却污尘碗透光。
几乎每家种丝瓜,没种的也不打紧,女人们喜欢分丝瓜,去皮抠籽,往墙上敲打几下,丝瓜瓤就是最好的洗刷锅碗瓢盆的炊具了。这几年,妻子也不再用那些钢丝球了,也喜欢用丝瓜瓤,绵软吸污,除油去垢,尤其是不伤灶具,深得青睐。
其实,我特别喜欢丝瓜,还有一个妙用。我少年时,最出脚汗,不出一上午,鞋里已经成为沼泽地。母亲每年都种丝瓜,取瓤做鞋垫,母亲嫌我脚板大,总是拿丝瓜长不大出气:“就不能使劲长,长它个扁担长!”太夸张了。李白吟“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母亲快赶上了李白的想象力了。特别是冬天,垫上丝瓜瓤做的鞋垫,鞋里暖和,如烤炉火一般,特别去汗。我感谢母亲这么体贴我,母亲笑道,是闻不得你那臭脚丫子味!弄得我很尴尬,却也老幸福了。母亲是孩子心中一盏温暖的灯,这盏灯的明亮,不分季节,不分昼夜。老了,脚板不再生汗液,也用不着丝瓜瓤了,但这份感激之情,永远不能忘怀,遇到丝瓜瓤,我便生温暖意。
世上哪有不熄的灯烛,村民们趁着季节,点亮他们的秋灯,亮了一秋,足够了。这些灯盏,在秋后,都会渐次熄灭,但留给了人们一冬的光亮,寒雪天,坐在农家的炕头,说起今秋农事,一定会有这些秋灯的故事——
谁家方瓜种子结瓜甜又大,索去!尽管我不喜欢甜的瓜,可我不能拒绝人们喜欢啊。
哪处墙根可点种,藤蔓爬上墙头会成怎样的风景?如果谁家找我吟一首诗,我会早早地润色平仄,揣摩好意境的。
南溪明年还要整修。还要一点绿色映溪岸?游客年年来,年年景不同。这应该是他们的想法吧。
今年贡献了几个丫丫葫芦?会不会落伍?尽管我外孙喜欢丫丫葫芦,可我不好意思开口,这可是关系到荣誉的事。
赶上这个时代,乡亲们的秋灯比往昔更亮了,更有意义了。新华哥今年忙于修整院子,没有好好打理他的秋灯,跟我说,点亮美丽乡村建设,我不能落伍,明年你回来好好看看,秋灯最亮在我家。
秋灯年年在点亮,日子里,总有一盏不熄的灯。
2022年11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兄长之作,犹如诗画,令人赞叹。天气惭凉,祝福大哥!
农家小院,蓠落疏疏,这里一窝,那里一株,点种着,在阳光下,在风雨中,这些小小苗一天天疯长,叶子上有月华的浸润,枝条上有阳光的芳香,还有成群飞舞的蜂蝶绕来绕去,这幅情景,本身已经很美,一种烟火升腾的美,一种自然野性的美。看着那些翠生生的作物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各种瓜,不分颜色,不分大小,挂在枝蔓上,藏在叶子后,可不是像一盏盏灯?点亮着人们的眼睛,点亮着新农村建设、点亮着餐桌,同时点亮着美好生活的希望。
作者文中借用方瓜、葫芦瓜、苦瓜、佛手瓜、丝瓜这五种人们熟知的瓜,一一细说,尤其是方瓜与丝瓜。用灵动的笔墨,赋予这些瓜灵魂,放飞想像,真是妙趣横生。一篇飘满瓜果芳香的文,点亮了我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