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上楼(情感小说)
一
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喝过了香软甜腻的腊八粥,这年就掀开了笼屉,味道开始向四周弥散,且一日浓似一日。站在乡村的旷野上,仿佛已经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依稀鞭炮声,而人们忙年的身影也似乎洋溢着烟花的硫磺味。这个时候债主们的脚步是最匆忙的,走西家串东家,收集一年来散落在乡村各处的钞票,不久之后这些钞票就会变成他们家桌上的肉,老人手里的烟,以及小孩身上的新衣服。这个时候也是欠债人团团转的时候,拆东墙补西墙,运作起家里账面上所有可能的贴头再散发到乡村各处,在这之后他们还要想他们家桌上的肉,老人手里的烟,以及小孩身上的衣服应该从何而来。
转眼到了腊月十七,孙家庄的年集也就开了锣,尽管前些日子下的厚厚积雪还没化完,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又开始像蚂蚁一样,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家和集市,搬运着三十以后那十五天可能需要的东西。喜欢凑热闹的老孙头自然不会错过人群熙攘的年集,拿着自己磨得看不出样子的黑皮提包,微弓着腰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就踅到了集头。就在抬头的一瞬间,老孙头眯着的眼看到了邻村的老李站在路边,瞬间他的眼眯得更厉害了,眼洞里还放出精光,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扯开,老孙头的笑容总是让人觉得他有一种料到一切的志得意满。他转向老李头快步踅去,几乎到了小跑的地步,黑皮包在在他身后一上一下拍打着身体。老李看到了他,转过微弓的身体对老孙头笑。待走到老李身边时,老孙头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听说了没?”老孙头的眼睛突然睁到了最大,咬着牙齿微微晃动着长满皱纹的脸,嘴角却依然笑意弥漫,“孙得起家的孙子到河湾里滑冰掉冰窟窿里淹死了。”
老李显然被这个消息稍稍震惊了一下,身子向老孙头的方向又转了一些,“几时的事啊?”
“昨天下午。晚上县公安局、消防队的人才把他从河湾里挖出来,那人啊,啧啧啧啧,”老孙头窘起了鼻子,脸上充满了既惊恐又夸张的表情,“都不能看了。死的时候什么样捞出来还是什么样,样子骇死人了,身体跟冰棍似的,梆梆硬,啧啧啧啧。”
不过老李这个闷葫芦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听众,不仅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而且总是慢半拍,老孙头的讲演欲望在他的平静中一点点消减下去。这件让老孙头自己兴奋到半夜睡不着的爆炸性新闻,在老李这里也不过是深湖里投下的一枚石子,微微涟漪泛过之后便销声沉寂。老孙头开始觉得索然无味,睁大的眼睛又开始眯缝起来,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松松垮垮。激荡他心肺的爆炸性新闻开始变得如同鸡肋,原本极具张力的言语也变成了一条松散的线,随着嘴角垂落下来。老李对老孙头的新闻没有兴趣,老孙头也对老李失去了兴趣。
老孙头寻摸着要结束自己这段无人欣赏的广播,如同一只蜗牛软塌塌地要缩回自己的壳。寻摸着寻摸着,老孙头就瞥见自己的大儿媳秀英也朝集头走来。他闭上了嘴巴,慢慢地转向秀英来的方向,嘴角下拉着,眼眯得更紧了,两个眼洞的光却比刚才更精,直直地射向秀英。
待到秀英走近,老孙头耸起了自己的鼻子,下巴微微翘着,眼里的精光收敛了,反倒流露出不在意的神色。老孙头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以示意自己的存在。目的达到了,秀英果然看向自己的方向。“那个……”,老孙头用缓慢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的另一个话题,“那个我最近肚子疼,让传声给我再去城里买几副上次喝的中药。”传声是老孙头的大儿子,镇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
秀英眉头微皱,嘴角扯了一下,带着些按捺地说:“这几天忙年你又不是不知道,谁都没有空。你儿子自己的身子骨本就不是很好,你就不要再闹什么洋气让他到处跑了。每次都说这不好那不好,检查又没有什么问题。你儿子的脾气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年纪也不小了,你哪一次闹,他不是跟着着急上火。你年纪这么大了,就照顾照顾我们这些年轻的吧。”[闹洋气:方言,大致意为故作姿态或病状以哗众取宠。——作者注]
本来前面要中药这些话就是摆摆自己的阵仗说给老李听的,现在药没有要到,倒碰了一鼻子灰,旁边还有个老李看着,老孙头心下的火气一下就被勾了起来。眯着的眼睛突然眦地从未有过地大,愤怒的火苗哧哧地冒出,似乎要融化整条街的坚冰;老孙头的鼻子开始极度地窘起来,牙关紧咬,嘴唇斜斜地咧着,下嘴唇在风中颤抖,配合着鼻孔嗞出的气,气势宛如蒸汽喷薄的高压锅。随着这唬人的气势,喉咙里的字一个一个地翻着跟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不给我买,不给我买能行吗?身体说垮就垮,到时候,哼,到时候就走不动道了,三十就没法上楼吃饭。今年我不去吃饭,看你们怎么办!”随着话的余音,口鼻中的热气仍不停地飘到寒冷的空气中,消散在距他半尺远的地方。秀英对他这个样子早已习惯,打老孙头年轻时就一贯如此,年纪大了老孙头的脾气更是变本加厉,乖张之外还加上了孩子气。秀英没有理会他,转身进入了集市。
先是遇到一个闷葫芦,现在又碰了一个软钉子,老孙头气闷地很。但是他似乎没有服软罢休的意思,喷着火苗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秀英去的方向,下嘴唇依旧颤抖着,冒着热气。刚才因生气耸起的肩膀仍旧高高地矗立,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就如一头斗志昂扬的公鸡,拼尽全力抖擞着自己的翎毛,向着熙攘的人群炫耀着自己刚经过的一场激斗;这份斗志慢慢上升,开始融进迷蒙的天空,和远处树上长尾巴郎抢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长尾(音同蚁)巴郎:鸟名,因尾巴长而得此俗名,学名灰喜鹊,当地另有一俗名“野雀(读qiao,阳平)”,多筑巢于当地杨树槐树高枝之上,河畔尤多;另有当地广泛流传童谣“长尾巴郎,长尾巴郎,娶了媳妇忘了娘”,作者幼时和很多小儿边追天空中的长尾巴郎边唱此童谣。——作者注]
二
老孙头说的三十上楼,是说今年该着到大儿子传声家里吃年夜饭,而传声在三个月前新搬进了楼房。老孙头曾在新房温锅的时候去吃过一次酒,那时根本没装修,他也没怎么仔细看房,从那再也没有去过[温锅:北方民俗,山东城乡仍极为普遍,是为庆贺乔迁之喜,要到迁居人新房中吃酒席的一种风俗。——作者注]。新房是一套120平的三居室,地处城乡结合部,与原来的老家并不远。买了这套房传声一家就搬离了和老孙头共住的院子,独门独户,总算是告别了过去狗撕猫咬的日子[狗撕猫咬:方言,打打闹闹,不得安生。——作者注]。
老孙头是个喜热闹的,任何能够出风头显示自己的机会他都不会错过,而且探究别人的隐秘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狡黠的眼睛总是闪着窥伺的神彩。老大家的新房他老早就想去仔细看看,尝尝新鲜,但无奈一直没有由头。这次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他已经打算好了,下午早早贴完春联他就去传声家,好好查看查看,回来作为谈资,在自己的那些老伙伴跟前风光风光。这个念头就如春天播下的种子在老孙头荒芜的心里扎了根,这么贫瘠的地方慢慢地竟也发出了嫩绿的小芽,风一吹过,还不时挠着老孙头的心尖尖,怪痒痒的。本族堂兄孙得起家的孙子掉冰窟淹死这件事曾像元宵节晚上的烟火一样霎时间装点了他的生活,让他暂时感受不到心头小绿芽的存在。随着烟花的散落,那个小绿芽又成了老孙头生活唯一的中心和色彩来源。
秀英从集上回到家,边换鞋边带着点气地对传声说:“你爹说三十不来过年了。”传声闻言从厨房中出来,手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滴在了红色的围裙上,“为啥?不准吧。”秀英说:“谁知道他又闹什么洋气,在集头当着老李叔就嗥嗥,要你再去给他买中药,我说忙年先搁一搁,他就吵吵上不了楼,不来了。”[嗥嗥:方言,嗥字本指动物吼叫,这里叠用来指咋咋呼呼不饶人的样子。——作者注]传声翻了翻眼皮想了想,“不准,不准,说气话使厉害呢吧,下午我回家铲雪,到时候我去试试他。”
老孙头坐在堂屋的正中央的高脚杌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眼皮明显有一点沉。21寸的小彩电正在播《穆桂英挂帅》,这是为数不多的老孙头自年轻时就熟悉的名字。不时地,老孙头会从青布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颗集上买的蒜香花生,剥了扔进嘴里,眯缝着眼用他那仅剩的几颗牙咬碎,心满意足地吞下去。随着嘴里嚼花生的声音,老孙头听到自家的大铁门被人推开了,接着是在铁门内停放自行车的声音。紧跟着一声“爹”,老孙头知道了是早已出嫁到邻村的二女儿传英回来了。
“爹,俺哥今天没回来啊?”传英见只有老孙头在屋,便径直走向堂屋。
“在楼上唻哦,应该。没回来,你找他有事啊?”老孙头停下了剥花生的动作,耳朵竖了起来,努力耸眉睁大了自己的眼睛,这个努力显然也让他嘴角下垂成了一座拱桥。
传英进了堂屋,抓了一个小马扎坐下,“三年前俺哥又开始种地时,没有蒜种,俺当时借给他一袋子,来年就插蒜咧,俺想要回去。这不今天赶集我顺便回来捎上。”
老孙头闻言,放弃了睁大眼睛的努力,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意也在脸上慢慢化开,扯着的嘴唇随着开始微微颤动的头咧得更厉害了。随着嘴角和眼角的距离逐渐缩短再缩短,那种自得的笑意最终弥漫在了整个挤满皱纹的脸上。“嘿,你这不是傻么?夏天的时候蒜这么贵,你不来拿,现在便宜了,你又来要,这不白便宜了别人自己吃亏么。”老孙头对于女儿连这笔账都算不清楚感到吃惊,但他更能感到姜还是老的辣,想到自己能想得这么周全,老孙头的自得从弯弯的眼角溢出来,开始向空气中飘散。
传英仿佛被人触到了痛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的神色,但还是在脸上堆起笑容说:“当时哪里想到这事来着,不是来年要插蒜种才想起来的。”
二人正说话间,铁门再一次被推开了,这次是传声骑电动车回来了。
“还寻思着给你打电话来着,你可巧就回来了。”传英把手揣在袖筒里,笑着迎出了堂屋。
传声停下车,看着传英,“什么事啊?”
传英把这次的来意又说了一下。传声没说什么,就回了一句“刚好今年蒜种留的多,你载一袋子回去吧”。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传声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不过是一袋蒜种而已,三年了又回来要,这不就像人家多吃了自己一个馒头三年后再去要一样么,人啊人,活得真是不值什么。
传声打开了自家原先的房门,原来的屋子早已闲置,只用来存放一些蒜种和农具。传声把蒜种从屋子里扛出来放到传英骑来的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绑好。传英拿到了蒜种就要走,老孙头站在堂屋的台阶上一边嚼着花生一边说:“不吃了晚饭再走?”传英说家里小的今天放假,下学早,得赶回去接。老孙头“哦”了一声,没再多留。
送走了传英,传声到墙角拿起铁锨开始铲院子里的冰。老孙头明显过日子不上心,下雪之后连雪也不扫,雪刚刚要化又赶上降温,于是化了的雪水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盖在青砖铺就的院子里。传声一锨一锨地铲着,老孙头还是站在台阶上嚼着花生,花生壳和搓下的花生皮随手扔到台阶下的冰面上,红红碎碎的花生皮在下落时被小风一吹,散落到老孙头满是尘土的蓝布棉裤上,红红黄黄地散了一裤脚。
三
最终传声还是没有和爹说破这只是逗他的一个玩笑。老孙头兀自在家里郁闷着,思量着该怎么办才能完成自己计划已久的心愿,嚼花生的动作也没了往日嘎嘣嘎嘣的神彩,反而是咯吱咯吱作响,这慢悠悠似磨牙的声音使得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愈发地清冷。
腊月二十五,巧云回来了。巧云是传声家的长女,老孙头的孙女,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现在在北京读硕士。今年寒假放的早,本应该早点回来,但没想到一场流感让她几天高烧不退,回家的事就此耽搁下来。等她回来的时候,年也快走到根了。
午饭的餐桌上,秀英炖了热腾腾的一盆排骨来给女儿补身子。传声遵着老传统坐在上首[上首:这里的上首就是指的最尊的位子,在当地一般是正冲着上菜方向的位子,由于房屋是坐北朝南的,饭菜从南面门口端入,所以一般北为尊为上首;当地民俗一般长辈居上首,大席面一般男女不同席,日常吃饭或是小席面,男女同席,男子居上首。——作者注],问着巧云往来路上的诸多新鲜事。爷俩正聊着,秀英插话道:“下午回老家看看你爷爷去。家里就他年长,你回来了不先去看看他,不知道他背地里会怎么说你呢。”巧云心下并不乐意,但想到这是场面上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就说好。提到老孙头,秀英和传声又聊起这个为老不尊的爹正在纠结如何来新家过年的事,巧云听了几耳朵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三人均觉得十分可乐。
巧云对于回老家看爷爷这件事,心下并不情愿。爷爷在巧云的记忆里是一个爱搬弄是非的老头,孙家兄弟姐妹妯娌之间的矛盾多是他添油加醋地四处传话引起的。20多岁的巧云现在还依稀记得,小时和爷爷住一个院子,自己总是能从门缝里看到门外爷爷那双窥伺的眼睛。巧云也还记得一次爷爷抽风,就是不让自己的弟弟看动画片,甚至还摔了遥控器,用种种污言秽语指着年幼的弟弟瑞成的鼻子骂了一下午。那个时候的爷爷是这个家里最强势的人,那一刻的巧云也首次尝到了无助的感觉,而弟弟在那之后也四年没有和老孙头说过一句话。总之,在巧云的心里,爷爷的形象早已经冷了,冷得是那么彻底,没有一丝一毫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