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不顾父母反对，独自一人到六十里外的小县城闯荡。说闯荡是给自己加油，实际上我骨子里没有底气。在此之前，我从不曾离开村庄。我小学到高中都是在镇子里读过，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我出走的原因是，父亲托我三舅娘给我说了一门亲。对方和我同岁，会瓦工，木活，总之在村里是小有名气的大工匠。他身上有一个结，老人花甲之年，着急娶媳妇抱孙子。五间黑瓦房，三舅娘说得很清楚，那边过话结婚后，不愿在一起生活，就分开。长辈住东间，晚辈住西间。在一堆过日子，我当家。不仅我母亲吓一跳，我自己也吓够呛。我才十九岁，人世间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各地的美食我只在书本里读过，趁着年轻我凭什么不去看看？在乡村，两个人领了那本证书，就该嫁过去，做饭洗衣下田干活，伺候公婆，不久再生一个孩子。整天遭得一头草屑，衣襟油渍渍发亮，扎在女人群里嘴没把门的说荤话，哪有淑女样？
　　 我是坐早晨六点钟到小城的客车走的，母亲送我到村口大柳树下，她不断叮嘱我，出门注意，别轻易相信人。多长个心眼，混不下去就赶紧回来。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我清楚，母亲心疼我，但她说了不算，她一直惧怕父亲的拳头。我用衣袖擦擦眼睛，伸手拢了拢母亲凌乱的刘海儿，安慰她，我会照顾好自己，让母亲在家多保重，躲着父亲的锋芒和暴脾气，到了小城安顿下来，就给母亲打电话。我上车走老远，母亲仍站在那，呆呆地像一棵木桩。
　　 坐在客车里，望着窗外向后迅速移动的田野，河流，行道树。我内心五味杂陈，说真的，我不想像母亲那样，早早嫁人，被父亲奴役。过单调而重复的柴米油盐日子，我心中有一片白月光。走时，我带了两件换洗衣服，一支油笔，两本草绿色信纸，一本91年第三期的小说月报，一部诺基亚手机，只能打电话的那种。还是我发表处女作小说，赚得稿费买的。
　　 虽是水泥路，也有凹陷和坑洼的地方，越接近小城我越紧张，我无法预测下一步怎么走？我高中没读完，就不学了。说起来不能怨父亲母亲，怪我自己不努力，一上英语课就头疼，脑瓜子像进了无数只苍蝇，嗡嗡作响。在课堂坐一分钟，我都如坐针毡，经常逃课。数理化成绩也不理想，这跟早恋，暗恋没一毛钱关系。我有自知之明，相貌平平，要颜值没颜值，要文采没文采，谁喜欢呢？就是头疼，跟班主任孙老师说了，读不下去。孙老师倒是劝了几次，我油盐不进，铁了心不读了。这一不读书，我的一生就和学校无缘再见。那时候，我的内心是养着一片白月光，我想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不一定是作家，我没那么好高骛远。我仅仅是把我的白月光，带进枯燥的日常，写写读读，走走，停停。文学养着我的一颗心，在物质上我是穷鬼，精神世界还算山高水长。也就是我离开村子的这一年正月，我的短篇小说在省级杂志刊发，还是头版头条，这个令我兴奋了几天几夜，我手里攥着那本有我作品的杂志，在村子的那条土路，走来走去，我对最八卦的二婶杨静说了此事，接下来的事情，如我所愿，杨静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和女人们交头接耳，说我写小说发表了，说村里落来只金凤凰，说着说着，话就变味了。被八卦成我和编辑有关系，不然，我很难发表。说我求爷爷告奶奶，人托人，脸托脸，发了那么一篇稿子。说我迟早会离开村子，到大城市去。这最后一句应验了，我先不说在城市是否常住，就说现在我必须走出村子，在小城转一转。我走得毫无悬念和征兆，走的头一天，我还在我家的地里种玉米，父亲用镢头刨坑，我在他后面撒种，落几粒种子，我再用脚推一些泥土培好。泥土培厚了，种子不出，薄了种子容易被干到。不薄不厚才行，我做得一丝不苟，不能叫二婶看出破绽。
　　 我还抓了一把炒黄豆给二婶吃，二婶在她家地头，叉着腰，腿站成八字形。二婶嘎巴嘎巴将黄豆一粒一粒咬碎，眼球子瞪得比狗卵子大，我把盛着井水的铁壶递给二婶，和我讲话很投入的二婶，喝了一大口水，吃掉一把炒黄豆，话没说完，就嚷着上厕所，我幸灾乐祸，她吃窜稀了。在乡下，吃炒黄豆最忌讳喝凉水，一喝凉水准拉肚子。谁叫二婶到处拉我瞎话，活该！我走得风平浪静，第二天，大街上就没看到二婶的影子，八成是拉得浑身没劲，躺在家里歇着呢。二婶这嘴欠之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一分钟也不肯呆在村子里，我转身离开村庄的那一刻，压根就不想回这块土地了。我觉得小县城是个多金的地方，只要我弯一弯腰，便可以捡到人民币。至少不像村子里的长舌妇，她们会下刀子，嘴巴会无声的杀死一个人。很快，我发现我错得离谱，下了客车，我的脚不知朝哪里迈。客运站附近有旅馆，有商店，有卖羊汤的摊位，来回走动的小商贩吆喝生意，操着南北不同的口音。在我犹豫不决时，一个中年女人，向我走来。她身上飘来的香水味，呛得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难闻死了，香也不香，香里夹杂着无法形容的臭，大概是人们说得狐臭。她说，妹妹找工作是吧？我店里正好缺人手。看看快中午了，我肚子咕咕叫，这女人虽打扮得花里胡哨，也不像坏人。跟她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小酒店。小酒店在车站不远，五百米左右，店面朝迎宾大街，我观察了一下，如果有什么危险，我喊人也赶趟。四张八仙桌，里边那张桌，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估计在等饭菜上来。厨房在东边，厨房的门关着，透过门上的玻璃，看清一个穿厨师衣服的男人在颠勺，炒菜。我的心一块石头落了地，招呼我的女人是这个小饭店老板娘，叫春梅。她说得很明白，我做服务员，供吃供住，一个月一千八。我住哪？春梅说，这厨房旁边有一个小间，你就在那住。我推开小间看了看，一张床占据半壁江山，床上的被褥还算干净，瓷砖地上躺着一双拖鞋，有个小梳妆台，我照了照镜子，脸红扑扑的，房间里温度不低，出汗了。因窗正对着一棵梧桐树，我莫名喜欢上这小间。
　　 来小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夫妻饭店的服务员。服务员不是只端盘子洗碗，招待客人那么简单。起初，我除了洗洗刷刷，还要给春梅老板娘洗衣服，打扫她房间的卫生。这个女人连内裤都叫我洗，后来，我才知道胖乎乎的大厨是她男人。过了半个月吧，有一天，下雨天。店里没几个客人，春梅老板娘和我坐在店里椅子上，她叹息说，生意不好做，眼巴巴看着别家的饭店客流不断，问题差哪？大厨男人厨艺也可以。店里的招牌菜：牛肉大骨面，在小城也是出了名的。春梅老板娘说，还不是他们那有特殊服务。我说，“什么特殊服务？”春梅老板娘伏在我耳根说了原因。我脸像被谁抽了一巴掌，这种事杀了我也不会做，连人的尊严都不要了！春梅老板娘说，“不豁出去，就挣不着钱，你出来混不就是想多弄点钱？！”
　　 父亲教我做人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教我种庄稼，干农活，也教我穷死都不能做下贱事。我记着了，我是在春梅老板娘说这话的第二天，辞职走了春梅老板娘说，我还没干上一个月，不给工资，我说，“你不给不行，我干一天，你就该付一天工钱，不然，我出去了可管不住我这张嘴。”春梅老板娘最后，不得不结算我的工钱。
　　 我是心里揣着白月光的人，村子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找到小城的劳务市场，站在一群求职者后面，他们和我如出一辙，木工，瓦工，电器修理工，家政工，保姆工；钟点工，护工，男的女的，还有六十多岁的求职者，有他们在，我不觉得落寞和孤独。
　　 我和这些求职者一样，像一只只可怜兮兮的羊，有那么一会儿，我迷失方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然后，我见城里打扮的人，穿着干净的西服，扎着领带。也有烫着黄头发的女人，和民工交流，讨价还价。让我想起镇农贸市场兜售的羊，被一只一只牵走，羊与人的命运，何其相似，又截然不同。人可以左右羊的生死，羊却没法动人一根毫毛。最多是用羊角顶一回人，冲着无限的旷野咩咩几嗓子。我是被一个和母亲年龄差不多的阿姨带走的，她有老娘瘫痪在床上，得专人照顾。阿姨姓方，我叫她方姨。她在政府部门工作，丈夫是搞房地产的。两口子没有时间护理老娘，商量好雇一个住家保姆。方姨看上我衣着朴素，农村来的。方姨随道进了菜市场，买了一把蒜薹，几根排骨，一条鲤鱼，她对我说，这个菜市场离她家近，她一直在这里消费。我接过鲤鱼，帮她拎着。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小城站着的樱花开了。方姨的家独门独院，是一座二层别墅。高高的墙壁上爬满绿萝，门口立着一棵紫藤树，开得轰轰烈烈。方姨的房子有很多间，套间，客厅，书房，还有放钢琴的屋子。方姨的老娘在一楼，方姨在二楼有卧室，她没兄弟姐妹，老爹十几年前走了，她就把老娘接来住，谁知住着住着，患了脑中风，躺下去就起不来了，家里前后换过六七个保姆，老娘虽然人不能下地走动，眼睛好使，脾气不好。不是嫌弃保姆做饭炒菜不和胃口，就是埋怨对方没有眼力见，有的干不到一个月就走人，最长的干了三年，因为什么走了？保姆将乡下的孙子接来，没经方姨允许，擅自拿冰箱里的大虾，榴莲给孙子吃。老娘也不瞎，看到那七八岁的孩子，吃着榴莲，在她面前蹦蹦跳跳。老娘就指指画画告诉了方姨，方姨找借口辞了那个保姆。
　　 我来的第二天，用轮椅推老娘出去晒太阳，老娘口齿不清的指着门口那个草坪，表达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想开出来，松松土，种菜？老娘竟点了点头。
　　 后来，只要不是刮风下雨天，我就推老娘晒太阳，没有镢头，铁锹。我趁方姨那天休息，去附近的一个露天市场，买了一把镢头，一把铁锹。用了一周时间，开出一块地，种了白菜，萝卜，辣椒，茄子，雪里红，两架黄瓜。四周用网挡着，小城物业，只要不涉及侵害他人利益，在自家门口种菜栽花，他们不干涉。青菜一天天拔节，成长。绿油油的，老娘看着小菜地露出久违的笑，老娘高兴，方姨就开心，方姨的丈夫高林也开心。
　　 我来方姨家半年时，方姨将一把房门钥匙给我，并给我钱去菜市场买菜，我写作读书的事儿，方姨也知道了，她给我床头买了一盏台灯，他们书房的几千册图书，我可以自由浏览。后来，方姨主动把我推荐给小城的作协主席，我也成功加入市作协。作协有活动，方姨给我机会，让我参与。节日催我坐车回村子看看父母，带着她送得烟酒糖茶。
　　 老娘白昼晚上一时半会离不开人，我最初是在老娘紧挨的一个小屋睡觉，后来，为方便照顾老娘，就在老娘那间，放了一张折叠床，台灯也搬过来了，老娘睡了，我就就读一会书，写点字。我在方姨家做了五年住家保姆，要不是她老娘去世，我是不会离开的。
　　 住家保姆，也累，也操心。心中住着白月光，我靠文学养着灵魂，再艰难曲折的路，我也咬着牙走过来了。方姨把我当成亲人，她老娘走后，方姨让高林将我安排到他公司，做打字员。我学打字，也是方姨教我的，人生就像过山车，难免有惊险，有波澜，只要有追求，所有的梦想都会开花，着陆。
　　 现在，我已定居小城，有了他，有了自己的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撰稿人。我永远持守着那一片白月光，不撒手，一辈子也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