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秋色里的栾树生花，我突然有了一段情感推理。如果深秋有花，一定要首推栾树花；如果深秋有色，一定是栾树红最容易醉人，这种色感不可抗拒；如果赏秋获得最好的状态，那一定要和栾树一起醉如坨。
　　
　　 一
　　 在我所居住的半岛小城里有一条“北大街”，六里大街，被千余株行道树点亮了。深秋时节，一色的栾树，醉了一条街。
　　 无需多么名贵的花木，能够孕花于秋，著花绽放于深秋，栾树便可称之为名贵了。于是，我觉得，“向阳花木易为春”不足称奇，倒是不惧低温，璀璨一秋的栾树，才令人生敬。虽不能与腊梅比傲寒，但它努力点亮即将萧条的秋色，岂是“名贵”一词可以写意它的坚韧品质的。
　　 夏荣秋枯，是多少树木铁的定律，无可抗违。栾树，在盛夏的日子里，不入眼，因为它和普通的树木一样，以平淡的绿色示人，乘凉，未必有多大的树冠洒下一摊阴影；观赏，也无多少奇姿异彩令人注目。那些摆摊的小贩，守住一棵栾树，背依叫卖，栾树在这条街道，成了陪伴商贩的无言者。我顺着大街一路走去，每一株栾树，毫发无损。没事的时候，蹲下和小贩闲聊。老者说，怎么会去伤害一个陪伴着自己的人呢。相处之道，多么深切，多么温暖！哦，他眼中，栾树是人。是的，老者背依栾树时，还将一条编织袋捆在树干上，怕凉？听了老者的话，我不认为是这个理由。栾树，是点亮他生意的树，夏日，一摊阴凉，顾客乘凉，愿光顾他的摊位，愿跟他磕价，栾树是他的广告，是代言树。
　　 我想起这些栾树的“前世”。三十多年前，市政府喊出一个绝对令人惊艳的口号——让这座城，四季花开。这可是偏北方的一个半岛啊，春有繁花秋有月，已经是我们满足的景致了，月常在，无需人力所为，这个城市的人，要做出惊艳的举动，要改变这句诗——春有繁花秋有色，这“色”不仅仅是寻常的秋色，而且还有花色。于是，引进栾树，先从改变一条街始。
　　 现在，秋花开寻常，每至秋季，人们不叫这条街“北大街”，干脆喊“秋花街”“栾树街”。是人为的力量，还是树木的功力？说不清了，但称谓里，多了一份钟情的意味，对美的赞赏，不能缺席，这是半岛小城人的性格。一朵花，对于春天的意义可能不甚强烈吧，而对于萧瑟的秋而言，对于由盛至衰的进程来说，那就弥足珍贵了。
　　
　　 二
　　 秋色里，城市里的街道并非是路灯点亮，北大街被栾树花儿点亮了。栾树还有一个美名，叫“灯笼树”，是灯笼，并非大红，红褐色的样子，绰约于枝头，弥漫一堆，如堆起的棉絮，暖暖的，真想一个跳跃，登上去抱住那些灯笼。在秋光里遇到不惧寒冷而点燃的灯盏，不会不喜欢，我更希望自己也变成如花一样的灯，哪怕光束微弱，毕竟还在生生不息地亮着。还有人比作“铃铛”，秋风摇铃响，如果听不见清脆的铃声悦耳走心，那是想象力不够丰富，这里的秋色，是被栾树的铃铛吹亮的，是在对抗着秋风的萧瑟和单调。漫步这条街，便生诗意。深秋如酒。这是我的一位诗人朋友的话，不就是说醉人么？如果理解至此，未免肤浅，因为少了深嗅酒香的过程了。秋色将那些灯笼花酿制成酒红色，醉人的颜色，让人生出把酒临风的感觉来。从街的一端看过去，这是一街的酒市，栾树摇曳，人也醉了。街市上摆了一个个酒坛，蓝天是它的盖子，秋来酒香溢，不胜酒力者勿入。我想，这酒色的配料是什么，应该是秋风、秋雨、秋霜吧，一秋的发酵，不必等到霜降，盖子就被酒力顶起。满山的枫红，那是秋霜下的产物，而栾树只要白露寒露的滋润，便捧出了红，绝不矜持，也不造作。这样一比较，我更想在栾树的风景里，做一个酒徒，醉卧大街，没有人会笑我这么不胜酒力吧？参天向阳处，花开成锦团，其下绿色未醉，刚刚从夏的青涩走来，叶子有些暗绿了，多么美致的层次感，栾树花无味，但这种气质有韵味，沉厚而热烈，用舌尖一呡，醉了味蕾，甜了心尖。历经秋色的缠绵发酵，已经过滤掉了烟火的平淡，蒸馏出纯粹的怀旧情味，真的，看一眼都觉得激情在燃烧，明知燃烧的是栾树的红褐色，却以为秋是最多情。
　　 诗人曾吟，“楚乡山色，相对青如旧”。我特别喜欢“如旧”这个词，也知诗人说的是自己的感情，与“青”无关。但我总想从景色里找到“如旧”的色感，如旧好缅怀，就像不经岁月侵蚀，时光风化，不是金身不坏，而是情不肯移。我相信有怀旧情绪的人，在栾树花前，那些陈年的记忆都会被点亮，多么丰富的情感火焰啊！看栾树着花，红褐如旧，并不嫌旧，反而迎合了我喜欢旧的情绪。新颖可以惊艳，如旧可以多情。看栾树真有似曾相识之感，就像看到老旧的草房，想起蜗居其间的父母；看见一件粗粝的衣装，想起母亲纺花织布的情境。栾树开花，是最朴素的颜色，仿佛做了旧，却又是本色的呈现。台湾美学家蒋勋在《此时众生》里写道，大多的花儿是极尽了娇艳诱惑之能事，唯独栾树是一副害羞而谦逊的样子。我喜欢把“害羞”这词给栾树，似乎是觉得不值得捧出花之容，但不负秋色，为什么不奉献出花意呢？羞红的花容，不是醉如坨，是有所保留的醉，生怕别人说一个不知收敛啊。知情懂意，莫如栾树一树花。
　　 秋天的半岛小城不缺霞光，尤其是傍晚，红霞西天，令人沉醉。栾树是小城的第二霞光。它的花儿是泡状果荚，呈三棱形状，发光面充分，堆在一起，就像是在燃烧，如火焰，虽不浓烈，但足以将秋光烧亮，临树下仰首，是群蝶起舞的观感；远观之，则颜色逼真似霞，但更比霞光鲜嫩，霞光不可留，晨昏现一瞬，而栾树的花儿，却用霞光持久地点亮秋空，一月不散，真个是独占十月，再现第二春。红霞不悲天，栾树不悲秋，“绛霞烛天，单缬照岫”，古人早就穷尽美词了。面对栾树，除了诗意可给与，再送什么都觉得俗。那是红石生绿树，绿树挂灯笼，灯笼点天空，红霞不夜天。我称栾树花儿为“红石”是有出处的。《山海经》有句云“有赤石焉生栾”——在红色的岩石上生出一棵栾树，于是，栾树就带着红色，成为一种经秋也不老化的树化石。它出身的底色是红，本该其色，岁月做旧，它依然保持本色，从栾树的颜色，我读出了一种叫秉性的东西。
　　 我在想，栾树于秋里着花，只是一种应秋的特质而已，如果这样去看，就像我们不会对在北极饥寒状态下扭动着笨拙的躯体顽强地生存的企鹅发生惊叹。我觉得，栾树的骨子里应该储存着一种不肯向凋零的秋屈服的光，这束光，点亮自己的花，也点亮我们的眼睛。
　　
　　 三
　　 它的花是秋色里的梦。梦的花常开在何处？记得一句歌词告诉我——在一个远离红尘纷扰的地方。哦，一条六里长街，这里却是世俗流连的地方，也有花开，栾树用秋色证明了这句歌词的判断有误。还记得，香港歌手邝美云的《秋色》歌开篇一句是“就像风送来一个破梦”，她的心境已经凄冷，即使做梦也是断片，是残缺不全的，无法拼接。而栾树街把六里长梦铺设在路边，用小城温暖的秋包裹着一行红褐色的绮丽的梦，梦，不可触动，生怕醒来飞走，而栾树编织的长梦，可走近了，从地上拾起，那些落地的花，还是梦，匍匐不醒，独自醉着。殷红的蒴果，三片果皮，塑造了一个梦的躯壳，那枚梦的核——果荚，如睡着的豆粒，就藏在其间。举首仰望，那些半空中摇曳的，就像一顶顶小帐篷，我们可以把梦放进去，驻扎在里面，经冬梦也不寒；像一面面小降落伞，哦，那是要把梦带到你想去的远方；又像点着了的火焰，怪不得人们叫栾树是“火炬树”，一个微小的花蕾，它都要点燃，点亮，照耀脚下的街道。现实的风景，总是在给我们一些准确的意象，让我们不至于失去什么，连梦的境界，栾树都可写真，这个秋色啊，真的可以浅醉一场，那么这里沿街看栾树的人，是否就是为了寻梦在流浪？
　　 我始终觉得，在走向衰败的秋里，做一个好的梦，因树木而焕发出一种特别的情思，把秋色当作一坛美酒来品，行走在有花绰约的秋色里，都是值得记住的，更是时光对我们的幸运，甚至可以作为自己的节日来庆祝，来重整自己生活的味道。
　　 深秋，我也要像那些依然开花飞红的树木，点亮自己的秋色，人生啊，最怕比拟为秋色，但秋来无痕，不知不觉，任秋意消磨年华，是多么不负责任啊！我往山坡，撷一枚枫叶夹在书中，点亮我的读书岁月，让秋色亮堂起来。我往北大街，拾取一盏栾树垂落下来的灯笼，挂在我的笔筒，点亮我的写作人生。我认定栾树的果荚依然如旧，不会再褪色，我认定这种暗示，对于一个敏感于秋的我，是有着积极的意义。古人曾以栾树花叶做染料，可染蓝，染黄，染红，我也染一身自然之色，让岁月灿烂起来。我还知道，那枚伞状的果荚里，包裹着的核，被佛家制作成念珠。念珠，是一种信仰的寄托，我的信仰就是秋色不老，人生可为。秋天有花开，花开在栾树。
　　
　　 四
　　 秋色渐深，我黄昏散步的路线改了，就在栾树下，步行六里地，点亮一个黄昏的休闲时光。我发现，人们也格外钟情这条街，散步的男女大概也看好栾树风景吧。我觉得他们也应该是禁不住秋色的诱惑，那抹如霞的栾树红，就像初恋的唇，虽褪色却还是带着一种温柔的温度，可以给自己慢慢提温，甚至有灯红酒绿的意境。或许，离山坡的枫叶红太远，这里可以取代之，是啊，栾树的红褐色敢与枫红媲美，真有勇气，不负秋色之染，也在点亮自己。我喜欢把秋比作四季中的中年，秋色里有花也卓然，虽不惹眼，但也不寂寞，那些男女是否也在讨取这个好兆头呢？人生如花，这个比喻永远美好，对每个人都适用，雪莲在天山严寒，腊梅在冰雪里，无需太多的自然意象的启迪，我们总能找到人生如花的理由。
　　 被葱郁的栾树掩映着的是一所小学，这些门前的栾树，也成了学校进行教育的资源。那日沿街而行，居然发现树枝上挂着一些写着孩子们的寄语，每见必读，记下几句——
　　 无论多晚，我们都可以期待一朵花。
　　 秋也开花，不耻后学，大器晚成。
　　 点亮萧瑟的秋景，照亮前进的脚步。
　　 栾树花儿也相思，相思在秋色里。
　　 不必要求栾树花能够抗击冬雪，在秋风中存活着，已经不易。
　　 无香的花也美，无蕊的花也艳。
　　 ……
　　 哦，孩子们观察如此细腻啊，无香无蕊，在栾树花上看不到花的特征，但可以感受到花的气质。深秋是含蓄的，也是一个让人清醒的季节，没想到，这些栾树可以点亮孩子们的想法和智慧啊。这些句子应该是被他们的老师和家长润色过的，童稚之趣淡了，但他们也应该到了接受哲理熏陶的年龄了，感物抒怀，体验人生滋味。
　　 后来我听说，学校开展了一个活动——我和栾树对话。这个设计本身就把栾树作为一个有语言的存在。那些挂在树干上的纸片，或许一阵秋风、一袭秋雨，就会被吹跑打湿，荡然无踪，但栾树已经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捧出秋花来回应孩子们的铮铮之言，那些纸片就是多余的了。
　　 曾经看到作家刘墉先生感慨当下的教育现状：“什么是教育？教育最重要的就是教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面对栾树，自由对话，已经在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想不到，栾树成为教育的素材，是栾树之幸，还是教育有了趣味？
　　 值得庆幸，栾树之花也点亮了一所学校的教育。
　　 这栾树，一年一次最美的相遇，每年在等我。好，我且酩酊一次，灌醉一次，趔趄在一条栾树下的长椅上，任果荚落头，点亮我的从容时光，点亮一个小城的深秋。
　　
　　 2022年11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