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夕阳下的恋歌(散文)
一
在我住处的巷口,过马路,有一个美丽的湖,名叫泗溪湖。
泗溪湖是小城之眼。
白天水粼粼,苇青青,鹭白白,“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夜里灯朦胧,花朦眬,影朦胧,“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风景一方独好。
这样的地方,容易生长浪漫,生长故事,也容易生长爱情。
二
关于爱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杨绛就说过:“一见钟情只不过是见色起意,日久生情不过是权衡利弊。爱情这东西,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肉体,迷于声音。最后,折于物质,败给现实。”
我一直认为,先生之言虽然有点直接坦率,却也切中普遍的现象。难道不是吗?在残酷的现实中,有谁真正见过几个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生死相随、忠贞不渝的爱情呢?然而,近来我好像有了新的感悟,感悟是从发现开始的。
故事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我有一个习惯,每天早上和黄昏,都要到湖边散步。犹记得,那是2018年的一个冬晨,我只身伫立在亲水平台上摆弄骨络,吸收清新空气。泗溪湖是城市的大众情人,平时,来这里晨练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或跑步,或快走,或跳舞,或舞剑,或打太极。也许是昨夜刚下了一场雨夹雪,天寒地冻,湖边人迹寥寥。我在水边站了一会,但觉湖风刺骨,便欲回家,就在此时,却看到了暖心的一幕——一个男人,迎着晨曦,推动一辆轮椅,正沿着游步道踽踽地向我走来。
至亲水平台,轮椅停下。
我看清了,推椅的是一个老者,高大俊美,双目炯炯,精神矍铄,英气逼人。他究竟是六十岁?还是七十了?猜不出。轮椅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傻傻地翻着白眼,眼珠子不会转动,嘴角斜向一边,流着哈喇子,脑袋软软地耷拉在椅沿上,植物人一样。
老人笑着朝我点点头,把轮椅移至栏杆边,让老婆婆面朝湖水,自己遂静静地站在轮椅后面。他弯下腰,先是掏出一条白毛巾,轻柔地擦去挂在老婆婆嘴边的口水,然后便端正她的头,举起她的双手,做扩胸运动。未几,他就停了下来,非常娴熟地给老婆婆按摩、敲背。过了一会,他又拿起她的双手,跟着自己做运动。俩人双臂展开之际,是杰克和露丝站立在泰坦尼克号船头横臂迎风的造型,迷人极了。他们如此这般,反而复之。
他一边做,一边对老婆婆说:“乖,听话哈,坚持,再坚持。”
旭日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把他们流淌成了两尊闪闪发光的金像。我发现,老婆婆的脸居然突然笑了,像是榆木疙瘩蓦然绽放出了一朵鲜花。那是一种发自她内心的笑,至于她为何而笑,谁也不知道。老人见我一直盯着他们看,便冲我一笑。
我说:“你早!”
他说:“还是你早。”
就这样,初次见面,我们彼此打个招呼,便分手了。当时,我把他们当作了在路上遇到的一缕风,没在意。
三
也许是我和这对老人天生有缘,此后,几乎是在每一个朝霞清晨和日落黄昏,只要我去湖边,就会与他们不期而遇。
随着日长月久,他们的形象就在我心里凝固成了一幅画。画面是千遍一律的。每天,他都推着靠在轮椅上的她,在湖边默默地走着。他对她喃喃地说着一些话儿,很有耐心地帮她做着各种运动,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一样陪着她,看湖中的水、岸上的花;看彩霞满天,夕阳如火。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从未间断。
只知道他们和我同住一条巷子,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拐角处,其他的一概不知。他是谁?她又是谁?他是她的儿子?还是她是他的老母?还是……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又在湖边相遇了。那天,天不作美,骤然下起了雷阵雨,我们猝不及防,一起站在榕树底下避雨。雨下得很大,雨水从茂密的树叶间淅沥下来,很快就形成了许多瀑布。我想,这下完了,大家都会成为落汤鸡了。不料,他却像变魔术似的,在轮椅上撑起了一把大伞来,把她罩在了一片晴空里。
“来我这儿躲躲雨吧。”他对我说,自己站在迎风处,为她挡雨。
彼时,我们已经很眼熟了。我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边。随之,我们的话题便像哗哗的雨声一样聊开了。他是一个非常爽朗的人。他告诉我,他姓周,不是正宗的县城人,是早年从乡下搬到这条巷子里来的。
“这个阿婆,是你母亲吗?你真孝顺。”此话,我很早就想说了。
他听了,乐得合不拢嘴,哈哈大笑道:“你说什么?我今年都八十三了,坐在轮椅上的,才七十八,她怎么可能是我妈呢?她是我老伴。”
“哦!是这样呀,我看走眼了。”我尴尬地说:”这也不能怪我,谁叫你长得这么年轻呢?”
他说:“老啰老啰,都是快要到阎罗王那报到的人了。”
接下来,我便对这对老人有了基本的了解。他老伴,好端端的一个人,三年前因忽患脑血栓,瘫了,落了个生活不能自理。他说,作为丈夫,他不能分担她的一丝痛苦,唯一可做的,就是每日陪着她到湖边走走看看,吸收吸收新鲜空气。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平平淡淡的,是轻描淡写的。
我听了,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暖流,不由对他肃然起敬。我想,他真是一个好人。又想,他老伴虽然很痛苦,其实,她又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因为在茫茫人海里,她遇到了一个好丈夫。
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老周叔,好人会有好报的,相信我,阿婶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嗤了一声,说:“就她,还能好起来?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四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转瞬间,时光又过去了五年。说真的,我是打心眼里敬佩老周。他照旧跟从前一样,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泗溪湖边。他就那样,一个人推着那辆旧轮椅,在环湖的游步道上缓缓而行。每次,他总是走得很慢很慢,好像舍不得把岁月推走,慢慢地行走在夕阳金色的余晖里,默默地行走在他们那无言的情爱中。
现在,我对他们再也不会感到奇怪了。巷子的万事通老陈告诉我,这老俩口的爱情故事,简直就是一个传奇。老周当年是个普通的企业职工,而他的老伴则是官家千金,乃科班出身的内科医生,年轻时长得如花似玉,是全城青年心目中一道亮丽的彩虹。可她偏偏谁也不嫁,就看上英俊的老周了。二十年前,老周患上了不治之症——肺癌。当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是他老伴的不离不弃和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获得了重生。八年前,老伴瘫了,他俩的角色便转换了,轮到了老周来照顾老伴。
老陈说,这老俩口,是世间罕见的真情真爱。老周膝下有两子一女,两个在国外经商,一个在北京工作,家里不差钱。他老伴瘫后,子女们都劝他请保姆,可老周硬是不肯,非要自己照料不可。老陈说,还真没见过老陈这样的人,天天给老伴洗澡洗脚的,又是推着轮椅去散步的,八年如一日,真是难得。
真爱会产生奇迹吗?
前几天,我和老周在湖边又相遇了。我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人也苍老了许多,老态龙钟的,再也不像前几年那样虎虎有神了。但奇怪的是,他老伴却返老还童了。她坐在轮椅上,气色红润,嘴不歪了,嘴角也不再流口水了。更为惊奇的是,她居然还挺直了腰板,可以下轮椅了。我遇见他们的时候,老周正搀扶着老伴走路呢。她尽管只走了几步,尽管她每走一步都显得很吃力,但她毕竟在好转,看样子,大有枯木逢春之势。奇迹真的出现了。
我向老周致以了由衷的祝贺。他说:“谢天谢地,她好是好点了,也不知她能否坚持得住。”我说:“一定能,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他说:“谢谢哈,托你吉言哈!”说罢,他便把老伴扶到轮椅,逆着流水的方向,缓缓行去,他的背影,洒满了灿烂的夕阳。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我感慨万千,不禁想起了许多美妙的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啊!这夕阳下的恋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