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山洼里走出一棵树(散文)
一
我从小生活的村子,树并不多,我能记住的树就更少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家前院兰老师家院墙后面,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从我记事时就长在那里。挺威严的,像兰老师,他是村里学校的校长。
村子西北角的山洼处,有一片茂密的人工落叶松林,碗口粗细,横竖成行。到了秋天,满地落叶,踏上去松软如毡。有几次,被松塔砸中,我脑子里那点佛思禅意,就是这样被灌输进来的。松林的西侧,是村里的果园,所以,松林往往成了我们的掩体。我曾跟着同学一起去偷过果,看果园的人一喊,我们就撒鸭子似地往松林里跑。那时,我像棵刚发芽的小树苗,长得有点歪。好在松树笔直,一次次矫正了我。
有一阵子,村里时兴打家具,炕琴、条柜、靠边站(一种桌腿可以折叠的饭桌),包括方凳,什么都做。自备木头,请木匠,费用不高,但必须供午饭。哪里弄木头呢,除了那片松林,村后山只生长着杂草和一些灌木丛。
天寒地冻。父亲有几次凌晨就起来了,母亲也从热炕上爬起来做早饭。父亲叫了二舅和几个要好的乡亲,饭后带着几把弯把锯、大斧头,赶着一架马车就出发了。外面还黑咕隆咚的,我从被窝里探探头,就又昏沉沉睡去。早晨,我问母亲,他们去哪里砍木头?母亲说,老远了,锅盔山。锅盔山?就是我每天课间时,站在墙根下面晒太阳时望见的那座山,山顶好像倒扣着一口铁锅,扣着我所有的好奇和想象。那山该多远啊,远得像一幅水墨画,挂在天边。
天黑了时候,父亲们回来了,轰轰隆隆卸下一车原木。听父亲讲,有椴木,桦木、还有水曲柳,都是好木材。后来知道,乡亲们都心照不宣地这样做,按照当时的理解水平,法不责众,大家似乎都心安理得。起早贪黑,原来是借着夜色做掩护。实际是滥砍乱伐,可惜我非但不懂得制止,还为父辈们骄傲。我和小伙伴们在木堆上爬上爬下,还会凑近木头两端,去闻木香。
二
有一年初夏,父亲突然决定,房后的菜园不种菜了,全部栽上杨树。起初,母亲不同意,看父亲坚持,也就没再阻拦。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黄昏,父亲和我及两个哥哥正在栽杨树,已经栽到最后一行时,抬头看见房东的土路上,一辆马车几乎是在飞奔,明显是往镇上赶。车上坐着村里高家兄妹,妹妹的手里还抱着一只芦花公鸡。哥哥说,她们的妈妈服毒了,送到镇医院没抢救过来。杀鸡给人看,却说祭奠逝者,鸡至死也闭不上眼睛,女孩为什么要哭?他们家是从大城市下放来的,来路众说纷纭,男的曾经是个医生。他们兄妹跟我们兄妹差不多年纪,还都是幼苗,像我们手里的小白杨,根还没扎牢,就遭遇了狂风暴雨。说不出当时是什么心情。从那天起,我看白杨树的树干,就看不出它的白只看到它的灰,那忧郁的灰。
父亲喜欢房后这片白杨林,一有空就站在里面,手拍着树干,目光往树梢上爬,笑意从眼角滑落。父亲为什么种树,这令左邻右舍很不理解,本来不多的菜园,偏种上这些不能当吃不能当喝的树。如果说过日子缺少木材,导致父亲自己种树的想法,有点道理,但似乎不太靠谱,北方的白杨主要是绿化树,纤维结构疏松,材质相对较差,用来打家具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说是为了卖钱,白杨成材最快也要是十五六年甚至二三十年,远水不解近渴。
还是通过我们兄弟读书这件事,我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菜园种树。父亲当年,是爷爷用七袋玉米换来一套康熙字典垫在脚下,才让他看得足够远,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要有文化,用知识改变命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父亲是用行动来理解这句话的。所以,即使家里再困难,哪怕借钱交学费,也要叫我们把书读下去,直到参加高考,一年考不上,就再去补习。正是父亲坚持,我们才没有像很多农村孩子有的甚至小学没读完就被迫辍学,回家种地或者到外面打零工挣钱了。我们就是父亲心中的白杨树。
高中毕业后,大哥考取了师范专科,二哥读了农业中专,我参加两次高考,最终考取了林业大学,现在看不值一提,这在当时“中专本”升学率不高的八十年代前后,对于一个农村家庭,也是了不起的成绩。虽然我学的是林业经济专业,但我在填写志愿时,这“林”字中的两根“木”头想必是取材自我家房后那片白杨林。
三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林业局,领导非常重视,为培养和锻炼我,先被安排到生产部门工作。为积累自己的工作经验,我经常跟随同事去下面林场,到山中勘察林木生长情况、督促伐后造林进度等。自己就像棵正在长高的树苗,我伸展四肢,贪婪地汲取着林中的雨露和阳光,张开每一个毛孔,兴奋地呼吸山野的花香和鸟鸣。但到了晚上,一个人睡在办公室里时,虽然木板床很硬,我却开始做梦了。
两年后的春天,我和老盛、老纪做为造林工作组人员进驻一林场。在植树现场,我发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干得特别认真仔细,额头汗水涔涔,头上的粉纱巾随风欲飞。有时,她回头看看,不知道她是看自己栽下的苗还是看我,反正,她栽的苗非常周正,土培得也恰到好处,没必要担心我的检查。估计是工作组还是发现了一些质量问题,到了造林带的头上,场长要求大家全体返工自查。这个女孩一句话没说,第一个扛着镐头就返回了林地。
山溪欢跳,林涛脉脉。善良的姑娘,清纯得像一个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也许,从此她就要在这大山里栽植自己的人生了,如日初升的青春,会在每一片叶子上闪光。我早已经爱上家乡这里的山山水水和淳朴的民风了。而此刻的我,却心事重重,为了所谓的前途,在朋友的劝说和帮助下,不日就要调进市里一家工厂工作了。刚来时,誓言一定要干出个样子,这时候离开,打自己的脸,挺难为情的。
进城后,一看到绿化工人,在路边、公园、广场栽树,我就想到自己。城市里,处处是硬化的路面,但我深信,只要脚踏实地,脚趾也会生出根来。在工厂财务科,我是从出纳员做起的,粗大的手指要把一沓沓钞票数得精细,面对金钱的诱惑和票面上的乙肝病毒,要练就强大的免疫力,还真不容易。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企业结算主要是现金和支票,不像现在点点鼠标就万事OK了。一个下午,我去工行取三万元现金,等回到办公室,已到下班时间,我准备将现金锁进保险柜就回家:“咦,怎么多出一沓,我明明取三万,怎么会变成四万?”我正犹疑,电话响了,是银行出纳柜台小杨的电话,她说盘点时发现少了一万元现金。当时,几家企业在取款,又没有监控设施,但我马上就承认我这里多了一万,一点据为己有的念头都没有。要知道,那时我每月的工资只有269元。为给银行送回去,我错过了那天的班车。小杨见我,连说几个“谢谢”,我平静,我只是做了一件份内的事。
想做一棵树,首先要努力长直。
四
三年后,命运之神又把我带到上海。我这棵树根还没扎深,就又被挖了出来。1994年9月14日我在上海站下车时,心中自有几分忐忑。还好,我的鞋底还带了点儿家乡的泥土,铺在我略显僵硬的脚下,叫我走稳了南下的第一步。
从遥远的北方移植到南方,因为年轻,我心浮气躁,我雄心勃勃,千里迢迢而来,我不想做为行道树,每天夹道迎送来来往往车辆、人流,我可以做风景,但不能只是做风景。几年下来,自己一直在企业里做着小会计,闷闷不乐,不知道是心里不服,还是水土不服。
一个周日,在一个小区附近的人行步道旁,我看到一棵粗大的柳树,柳枝低垂,恬静如睡。走近一看,树根处有一个黑黢黢的大树洞,为了不影响它生长,防止折断,绿化工在洞里用三角钢做了支架,以撑住它。一棵树活一辈子,和人一样不容易。这让我想起一个亲戚,他一个人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一天中午,急着回家给放暑假的女儿送午饭,骑车发生了车祸。单位建议他内退,内退,意味着收入锐减。为了培养女儿读书,他婉拒,坚持上班,走路有时一瘸一拐,他的右腿里至今还有一块没取出的钢板。提起女儿,他很开心,女儿已经研究生毕业,目前发展不错。
我有信心,也做一棵坚强的树,不仅要追求挺拔和正直,崇尚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还要乐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无私奉献。
职场之路从来就不平坦,我坚信:诚信走天下。一次账务处理,因为涉嫌有作假风险,我在电话里直接拒绝了领导的要求,后来,基本就按照电视剧的情节发展了,恕不赘述。我忍住了,我没有去解释什么,继续默默在新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不浑浑噩噩,求一份心安。当然,我最终选择离开了这家公司。后来,从同事口中得知,领导对我的离去,在很多场合,委婉地表达了悔意和歉意。
驻外工作的日子,部门里女同事多。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下班时突然有加急的数据要给总部提供,必须加班才能完成。单位在郊区,员工离家都二十多公里远,孩子又小,她们就左右为难。这种时候,我就叫她们正常下班了。我亲自上阵,一个人回到宿舍里,匆匆吃口饭,常常干到深夜。至今,我已回沪近四年,我们还保持着良好的友谊,每逢新鲜的百香果、金桔等水果上市,她们都会寄来一些给我尝鲜。一个人时常被人想起,无疑是幸福的。
前不久,一位高中同学微信我,讲到我们的一个同学,也是农村出身的苦孩子。我离开家乡时,他在林场当技术员,经过努力,他成长起来了,长成了一棵茁壮的树,多少年来,他郁郁苍苍,枝繁叶茂,不料,一阵风刀霜剑劈来,他突然倒下了。他是林业局的副局长,在林木经营过程中犯了错误,据说还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我们无不为之感到惋惜。常在森林里转悠的人,被一棵树挡住了视线。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结婚的时候,我还去参加了他的婚礼,那天,他笑容灿烂。
一棵树要永远屹立不倒,比长直了还要难。
五
我是一棵平凡的树,坚定和忠诚都刻进了年轮。工作枯燥乏味,我志存高远,我爱岗敬业,入行财务三十年如一日,绝不抱怨,我懂得了沉默就是力量。法国一个植物学家说:“从树的身上,我们至少要学到三种美德,一是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二是学会伫立不动,三是懂得怎样一声不吭。”我是一棵山洼里走出的树,我是否拥有这些美德呢?
回想一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虽没评过先进、当过优秀员工,但自己却赢得了大家赞许的口碑。记不清都干了些啥,好多好杂,似乎又只是记了一本大账,借方记我的“得到”,贷方记我的“付出”,余额就是我对这份工作深沉的“热爱”了。
到了退休那一天,我会舍不得摘下胸前的工牌的,如果可以,最好就直接把它改成一棵树的铭牌,树名就填写白杨或松树。我愿意做一棵白杨,不屈不挠,生机盎然,我也愿意做一棵松树,披坚执锐,英姿勃勃。
如果我变成了一棵老树,我不会寂寥,也不会感伤,我还有好多书要看,好多文章要写,我还有许多喜欢的事情要做。请祝福我吧,每增添一根白发,都是我发出的新芽。
插在哪里,我都是一棵树。直到我被伐倒,我还可以做木材。一生的愿望无法表述,就借着一棵树来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