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父亲的烟杆(散文)
一
记事起,就常常见到父亲抽叶子烟,抽烟用的那根烟杆,是父亲不离不弃的宝贝,伴随了他一辈子。
这根烟杆有一米来长,杆身取自家乡大山里生长的一种荆棘树,木质十分坚硬,如小汤圆直径般粗,杆身十多个结疤从烟嘴到烟枪头均匀分布,错落有致,结疤黑里透红,与橘红色的上细下粗的杆身很配套,古香古色。量身定制的烟嘴和烟枪用熟铜打造而成,烟嘴套在烟杆上端,烟枪头紧套烟杆下端,精巧别致。这烟杆有些年头了,被磨得锃明瓦亮,成了暗红色,据父亲说,他小时候看见我爷爷用这烟杆抽烟,这烟杆一直就是这个样儿。
父亲一辈有兄弟三人,他是长子。爷爷喜爱抽烟,父亲时不时背着爷爷,学着抽上几口。久而久之,年仅14岁的父亲就养成了抽烟嗜好,与烟结下了不解之缘。爷爷辞世后,这烟杆自然就传给了父亲。
寨里人们知道父亲有一根祖传的烟杆,父亲种的土烟叶香味好,那些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乡亲们就经常来家里坐坐,借父亲的烟杆抽上几口过过瘾,在父亲这里掏掏种烟窍门。时间长了,个别人不怀好意,三番五次向父亲索要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家宝”,可都被父亲婉言拒绝了。
有一天,父亲赶集回来,累得疲惫不堪,就急忙去拿烟杆,心想吸几口解乏,谁料烟杆不在了,父亲急了,赶忙去找帮隔壁李大婶家种地的母亲。母亲板着脸对父亲说,你一走,我就出门了,哪见你烟杆哦!听母亲这样一说,父亲疑惑不解,自己早上抽了烟,就放在堂屋门背后靠好的,难到这烟杆生脚了,自己跑了不成。吃夜饭时,趁大家都在,父亲挨个问,个个头摇得像拔浪鼓。这时,二姐突然说,下午她在家煮饭时,上寨万大伯来过家里一趟,说找你有事,不一会儿就走了,走时,没打招呼,该不会是他拿的吧?
父亲一听,认为我二姐说的八九不离十,因为这个万德望早就对这烟杆垂涎三尺,前不久还说愿意拿他家饲养的一个小猪仔换我家烟杆,一定是趁父亲不在,把烟杆偷偷拿走了。这家伙怎能这样不地道呢?父亲二话不说,打起电筒,去了万德望家。到他家后,父亲还没坐下,万德望就对父亲说,你嫂子大上午去土里种菜,患了鱼鳅症,弯着腰回到家里,痛得喊爹叫娘,我就赶忙去你家拿来烟杆,捅点烟油给她掐掐,这土方子真灵,你看你嫂子好多了。我去时,你家二女儿正忙着,就没打招呼,我正准备送回去,没想到你来了。父亲一看,他妻子一副病态,万德望可能没说慌话,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父亲从万德望手里接过烟杆,烟杆完好无损,就没再说什么,拿着烟杆转身回家了。
母亲性格急,脾气火暴,管教孩子严格。记得有一天我和三叔家与我年龄相差不大的二小子去上学,路过家门口的小河时,看见河里有螃蟹、小鱼,就把书包放在河边,下到河里去促螃蟹,摸小鱼,玩着玩着,就忘记上学了。妈妈知道了,气得火冒三丈,随手拿过父亲的烟杆,准备抽打我,父亲生怕把烟杆打断,赶忙冲上来,边从母亲手里夺过烟杆边说,你怎么能拿这个打他呢,这使不得,我给你找根木条去。他从母亲手里拿回烟杆后,跑得飞快,去柴火堆里找了一根细木条递给母亲。
父亲再忙再累,也不忘用一块旧棉布把烟杆擦得干干净净,抽完烟后会把它放好,即便在地里干活,想抽烟时,也要把手擦干净才拿烟杆。在他心里,这烟杆就像命根子,很珍贵,也非常爱惜。
二
每年开春,大地回暖,父亲忙好其它农活的同时,会抽挤时间种上一小块叶子烟,让自己一年有足够的烟抽。看到父亲专注认真的样儿,母亲就会唠叨父亲,那烟有啥抽的嘛,烟子吃在嘴里又吐出去,又不能当饭吃,还满身臭气,真是吃饱了撑着。父亲性格温和,不急不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对母亲说,我这肚内的肠子,好比烧铁炉子用的烟管,要是没有烟火,那烟管就会锈烂。我要是不抽烟,就会生病。生病了,地里的活谁干。他还对母亲说,我要是遇着什么难事,抽几口烟就能找出解决办法,这叫“脑筋不通,全靠烟冲”。还有累了,抽一通烟又有力气干活了。母亲一听,这烟还真神了,有这么多好处。母亲半信半疑,不过想到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操劳辛苦,这烟又是他自种自抽,不花一分钱。何况有时父亲还将抽不完的烟叶拿到集市上卖,换回点零用钱添补家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
岂料有一次,父亲上山犁土种包谷,突然下起了大雨,父亲被大雨淋湿了,回家感冒发烧,引发严重肺炎,咳嗽得喘不过气,一咳就吐痰,找医师看后,医师劝父亲不要再抽烟了。这下子,母亲终于找到理由制止父亲抽烟。可父亲抽了几十年了,习惯成自然,哪有那么容易戒掉,只要母亲不在,就悄悄偷着抽。
一天,母亲劝说无效,悄悄把父亲的烟杆藏了起来,父亲找烟杆抽烟时,怎么也找不着。父亲心里明白,肯定是母亲藏起来了。他火了,充着母亲吼了起来,我一生没啥嗜好,就爱抽这一口,我的病已经好多了,就想抽烟,为何不准我抽呢?说完,就不再搭理母亲了,闷着不说话。我看见父亲生气了,知道妈妈藏烟杆的地方,就赶忙拿了烟杆交给父亲。父亲“卟”的一声笑了,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幺儿真乖,还是幺儿理解我。可妈妈咬着嘴唇,用手指了指我,那意思是说:你敢和我作对,等会我再收拾你。其实,我这样做,是及时制止了一场家庭内战,为母亲解了围,我知道母亲用手指我,是给她找台阶下,我扮了一个鬼脸,赶忙跑了出去。
打那以后,妈妈不再管父亲抽烟的事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看见父亲用一张油纸包着烟叶,携带不方便,又不美观,就用一块废布给父亲缝了巴掌大的一个烟袋。有村里小孩儿来家里拿父亲烟杆玩时,母亲赶忙用好吃哄小孩放下,生怕把父亲的“宝贝”弄坏,惹父亲不高兴。看着父亲劳累时,还主动把烟杆拿来,叫父亲歇歇,抽支烟后再干。看到妻子变得这般包容和理解,父亲很高兴,干活更有劲了。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家境贫寒,没有上过学。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丢下了半大不小的两个弟弟给他,年仅16岁的父亲义不容辞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后来结婚有了我们兄妹几个,仅靠一双勤劳的手帮人营生,沉重的负担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尽管家里困难,起早摸黑辛勤劳作的父亲从不叹一口气,叫一声苦。正如他所说,劳累疲惫时,就拿起烟杆,卷上一根烟,兴致勃勃地猛吸几口,疲惫就好像口里吐出的一缕缕烟雾,在父亲头上盘旋萦绕几圈,很快就消失了。烟抽足了,有精神了,又开始干活。父亲硬是靠这股韧劲,任劳任怨,把我们拉扯大。
三
1990年初春,我在流长工作时,看见镇上街道一家小商铺里卖做工精致的小烟杆,一支要卖50元,差不多快赶上我一个月的工资了。想到父亲下地干活时,可揣在包里,携带方便,就买了一支带回家中,我想父亲一定会高兴不得了。那料父亲接过短烟杆,听了价格后,板着脸说,你刚参加工作,一月的工资才买得起这支烟杆,把它拿去退了。我下地干活时,用竹筒自制一根,不就行了。你刚参加工作,不要大手大脚。我好说歹说父亲才收下那个小烟杆。
那年五一放假,我因事耽误,回家看望父母,己时至下午了。回家后没见着父亲,妈妈告诉我说,你父亲下河边砌田坎去了,前几天下了一场大瀑雨,把河边的田坎冲跨了。大家都忙,不便请人,你父亲就一个人干,都连续干了好几天了,估计今天完工。我听了后,赶忙跑去河边,心想帮一下父亲。我来到河边一看,父亲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西下的斜阳映照在父亲脸上,红光满面。他嘴里叼着那支小烟杆,面对着刚砌完的整齐牢固的石田坎,像一个画家一样,欣赏着自己刚落笔的一幅美丽的画卷。
父亲看到我,好生高兴,一见面就不停地对我说,你买的这小烟杆好使,下地揣在包里,干活累了抽一会烟,很方便。不过,还是家里的长烟杆劲头足,抽着心里凉爽。看着父亲额头上又增添了又密又深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还有那双长满老蛮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
转眼间,父亲成了年愈古稀的老人,由于长期积劳成疾,身体越来越瘦弱。有一天,我接到父亲生病的消息,立马赶回了家中。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呻吟痛苦的样子,我知道父亲病得很重。母亲对我说,父亲己几天没抽烟了,过去生病都忘不了抽烟。我一听,急了,准备送父亲到县人民医院治疗。父亲用手摆摆,坚决不同意去。我知道农村习俗,生病的老人怕出门,要是出门过世了,就回不了家。父亲望着立在床边不远处的烟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给他卷好烟,扶他坐起来。一手抬着烟杆,一手将烟点着。我看他没力气把烟吸燃,就接过烟杆猛吸两口,等烟燃着后,又把烟嘴放入父亲口中,可父亲已经没有力气吸出烟子了。
这时,我想起父亲过去抽烟时,时常挂在嘴边的“一要烟杆通,二要裹得松,三要烟叶好,四要吸得凶”的经验之谈。看到父亲连烟都吸不燃了,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陪伴父亲的时日不多了。赶忙去接医师来家给父亲看病,医师看过后摇摇头,说已无回天之力。几天后,父亲溘然长逝,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了,大哥把父亲的烟杆用一根小绳绑好,端端正正挂在堂屋香火旁,还时不时用毛巾把它擦拭干净。每次回家,一走进堂屋,第一眼就看见父亲的长烟杆,用手抚摸,仿佛父亲还在身边。
父亲这一生,经历了许多坎坎坷坷,过了许多苦日子,可这些都不曾把他压垮,他就像那烟杆上的结疤一样结实,经得起风雨沧桑和岁月的打磨,让我珍视敬仰,终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