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奔丧(随笔)
我下了火车,又租了汽车,千里奔回老家。你回去有何意义?路上我也在思考某人扔给我的问题。是的,我这样做所为若何?
我把车停好。感觉车停位置,与两个多月前,我送伯父母回家时停的位置差不多。当时借妹妹的车,一辆黑色的宝来。今天我租的是一辆白色的宝来。相同车型,停相同位置,颜色一黑一白,让我有深刻的印象,仿佛有某种阴阳两隔的象征意义。
开车门下来,爸爸才认出来,说,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以为你回不了!爸爸正在门口接待引导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门口人来人往,各忙其事。有两三人在门外等候观望,手里夹着香烟。有人往外走,行色匆匆,后面有人交代,要买长香,这人边走边答,知道了。有人拎着大袋子往里走,袋里或者是菜,或者是香烟,或者是燃烧的纸钱等等。忙却并不乱。
伯父家大门口搭起黑色充气堡,正中写一个大大的奠字,两个立柱贴着挽联,白纸黑字,“魂归九天悲夜月,芳流百代忆春风”。哀乐阵阵,低沉压抑,凄婉忧伤。来到门口,自然沉浸悲痛之中。
现在丧事整体氛围,由殡葬礼仪公司一条龙服务。过去,没有这种服务。我记得爷爷奶奶去世时,门口没有充气堡,也没有哀乐,只在大门贴白纸黑字一幅挽联。但相关人员都是白衣素袍戴白色头巾。孙子辈的戴红色头巾,曾孙辈戴绿色头巾。服丧期间,都严格穿戴,不可随意脱换。亲戚朋友前来吊唁,都要燃放鞭炮,然后跪在逝者灵前,三跪九叩,以示祭奠。孝子必须在一旁陪跪陪磕头。如果亲戚朋友多,孝子的腿都要跪肿。
我走进屋,跪在灵前叩了头。此行千里奔袭的主要活动,就是在去世的伯母遗体前三叩头。有人要问意义,我也说不上来。冥冥中,觉得这是最后的告别!事死者如事生。毕竟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送行是应有之义,既是依依惜别之情,也是默默祝愿之意。虽然不相信阴曹地府,但这份情意应该表达,既是对逝者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人之所以为人,终究因为人是有情意的!并不是因为人有思维。当前技术进步,机器人也有简单思维。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机器学习能力越来越强大,具有较高思维能力的机器人一定会生产出来。但那永远不是人类。因为它没有情意。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正因为无情,所以苍天不老。人若无情枉为人!
伯母没有惊天动地的事功,也不是道德模范,挽联说芳流百代,貌似夸张,其实,芸芸众生,百代流芳有几人?一个普通人,如果等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没有人在背后说坏话,没有人拍手称快,而是带着忧伤,怀着悲痛前来吊唁,或者回忆一些助人为乐,恤孤怜贫的逸事,也就是功德圆满吧。
伯母育有五女,个个家庭和睦。有几个外孙已经成家立业,有第四代人。葬礼上将有不少绿色头巾。没有儿子,在农村要被贴上女儿户的标签,为此他们肯定承受了很大压力。计划生育政策之后,这种情形多起来,这种无形的压力才稍稍减轻。
经济匮乏的年代,把五个女儿抚养成人,其间艰辛可想而知。住房、吃饭、穿衣怎么解决,都曾经是面临的难题。亲戚朋友间人情来往,都是再三思考的问题。伯母在县城古塔饭店工作,是国家二级厨师。她一直兢兢业业干着这份工作,直到退休。作为一个工人,她热爱自己的岗位,工作精益求精。她的厨艺远近闻名,我们都爱吃伯母做的饭菜。不论平时的粗茶淡饭,还是逢年过节的大鱼大肉,都吃得我回味无穷。总想着再次吃伯母做的饭菜。
而今,这种愿望再无法得偿。叩头后,我坐到伯父身边,劝其节哀。伯母过世,打击最大的,估计是伯父。刚一坐下,伯父就开始说话,先是埋怨的口吻,路途遥远,又逢疫情,单位有要求,我跟你爸嘱咐了让你莫回的。我回道,我要回来跟伯母告别,也要回来看看您,担心您哀伤过度,伤及身体,伯母去世也没啥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节哀顺变,保重自己啊。伯父拉着我说了,孩子们送伯母去医院后,我一个人在家,一夜未眠……伯母到我刘家,算来有五十八年……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能身体搞垮,累及儿女……这些话,他跟来人讲,一遍又一遍。哎,这何尝不是一个悲伤宣泄的出口呢!
堂姐招呼我到厨房吃饭。刚一坐下,我的眼眶就湿润了。这是我多少次吃饭的地方。以前坐下来吃饭,伯父伯母都一起吃饭,或陪在旁边。边吃边问些家常。孩子怎么样?媳妇怎么样?工作怎么样等话题。今后,这样的场景不会有了。以前坐下来,都是我爱吃的菜,味道美极了,每次我都饱餐一顿。今后,那样的饭菜不会有了。一切都将成为记忆中的场景!一切都将成为记忆中的味道!今天的面条,三姐煮的,也是放了两个荷包蛋,不知怎的,吃不出以前那个味道。三姐说,今后吃不到大妈做的菜咯,她说的若无其事,内心何其悲伤。我默默地吃完面条,黯然离开。
从厨房出来,又一次看着灵位前的遗像,伯母面带微笑,富态幸福的模样。人生啊,何其无常!就在两个月前,我回来看望伯父母,他们都身体康健。爬我家的六楼,很轻松。返回时,坚持不让我送。我说正好顺道,才说服他们上车。不想那竟然成了最后一次!上次回来,听伯父母说,现在他们每个人一个月退休金有3000多元,加起来有六千多元。这在小县城里,生活可以过得很富裕。何况还有五个女儿平时加逢年过节的孝敬,日子很红火。正是他们安享晚年的幸福时候,他们也感到很满意,伯母却在这个时候骤然离去!
陆续有来吊唁的亲戚朋友,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一会进来一位老年妇女,直接扑在伯母遗体上痛哭。那是伯母的妹妹,堂姐赶紧将姨娘扶将起来,边哭边说去世经过。一会儿进来一位高个子老头子,原来那是伯父曾经的同事,他也烧香叩头,然后拉着伯父的手,安慰节哀顺变。一会儿表叔来了,一会儿邻居来了……我不能一直待在伯父身边,他要接待其他亲戚朋友。
丧事办理,老家有一整套流程。这个跟遗体告别的仪式,叫做烧热香。原则上亲朋好友隔壁左右邻居都要来。第二个重要的节点是遗体火化,原则上亲朋好友都要参加。第三个重要也是最隆重的仪式是出殡和葬礼,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参加。之后,每隔七天还有一个悼念仪式,叫做“做七”,从头七,到总七,要做七个七。做七,至亲的人都要参加。虽然这已经是大大简化后的程序,但现代人绝大多数也做不到。快节奏的生活,往往是办理完丧事,各自返回工作岗位。古代从汉朝开始服丧一般三年。弟子规有言,“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古代直至近代,我国主要是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形态,人们就在家门口务农。有时间有精力这么长时间办理丧事。官员有丁忧制度保障。明朝有明文规定“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今天这两个条件都不复存在,古代那种丧礼的仪式当然也不复存在。今天的规定,直系亲属可以请丧假。其他都不行。伯母不是直系亲属,按规定不能批复假期。我得到批复,比较幸运。但不可久留,要求当天来当天返回。我只能完成烧热香一个环节的丧事。我得跟伯父说明。
我走到伯父面前,说明了情况。伯父表示理解,站起身,拉着我的手,说,工作为重,你再磕个头,让伯母保护你身体健康,步步高升。我赶忙跪在伯母灵位前叩头。然后跟熟悉的亲戚朋友道别。
离开伯父家,我完成为伯母送行的丧礼。我想了很多……从此,伯母与这个世界将不发生任何关系,只留存在儿女后辈的记忆里。人生在世,有各种社会联系,可以到处留下足迹和身影。死后,就是一抔土,一缕烟。突然觉着好残酷!我国人民平均寿命78.2岁,合两万八千多天,不到三万天。我们该如何过好这一生?该如何度过每一天?
?十八岁父亲去逝,四年前母亲去逝。母亲去逝后的第一年生日,弟弟给我打电话,未及弟弟开口,我说:“你想说的不用说了,我们心底想的一样”。然后我们电话里东拉西扯了近一个小时,共同回避了违心的“快乐”一词。?自此之后,从刻意到自然地忘记了人生还有一个纪念日是生日。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今日却突然发现,原来生活中还有一个长辈记得多年前的今日,这世界多了一个我,并愿意致信。
人生无常,吾信爱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