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深溪寻蛙记(散文)
一
高山青,涧水蓝。深溪的石蛙壮又大。
这条清澈透明的山溪,处于海拔800多米高的幽谷密林中,山高水长,偏远而狂野。
它当然是有名字的。但为了使那些珍稀的生灵儿免遭“猎野族”涂炭,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经过再三考虑,最终还是把它的芳名隐去了。它流淌在大山深处,暂且就叫它深溪吧。
今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来到了深溪上游。我到这里,是专门来寻找蛙声的。
那种蛙,在浙南山区一带,人称石蛙。它的学名叫棘胸蛙,又名石鳞、石鸡、石蛤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石蛙属叉舌蛙科两栖动物,头大眼凸,花肚黑背,疙瘩密布,四肢健硕,声若鸡叫,弹跳力惊人,号称“百蛙之王”,是南方山区特有的产物。它生栖于海拔600——1500米林木繁茂的山溪内,尤喜深山老林的山涧、溪沟和水潭,昼伏夜出,以活性的蚯蚓、螃蟹、虾螺、飞蛾及其他昆虫为食。它体大肉肥,且细软鲜嫩,性味甘平,营养丰富。《本草纲目》载:“石蛙主治小儿痨瘦,疳疾、病后虚弱,产妇尤佳。”自古以来,它就是一道“食之长寿、药用化疮”的珍贵野味。
这条深溪,源自丛林,隐于浓黛,多涧多潭,潺湲而流,原始生态,远离尘嚣,是石蛙的理想乐园。
二
石蛙属月光一族,它有一个习性,白天躺在石穴和岩洞里做梦,月亮出来了,亮汪汪地照在水面上,它才会和沉落在水底的星星一起醒来,纷纷爬出洞穴,跳到岸上觅食。夜深了,返回老巢,继续睡觉。
我到达深溪的时候,月亮尚未上岗,夕阳仍悬在远山的山凹上灿烂。一大片的火烧云,在天边轰隆隆地燃烧着。山中的景致,半山瑟瑟半山红,是触目惊心的美。
来早了,可人不能闲着,我伫立在溪边观山景。
这是一条狭长的幽谷,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山,山上全是树。在这里,松树、柳杉、针杉、竹林属跑龙套的配角,挑大梁的是原始的乔木和灌木。树木或高或低,大小不一,但都很古老了,郁郁葱葱,青青黑黑,遮天盖地。细看,认得几种。那些拔地而起,像伞像盖又像云的,是乔木,有香樟、香枫、杜英、含笑、石楠、女贞、青冈栎和大叶冬青等;那些低矮丛生的,是灌木,有杜鹃、檵木、山矾等。更多的,就再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了。
一道碧水,把山谷划为彼此两岸。河道由高而低,在林间蜿蜓。清流从黑魆魆的森林中碧溜而出,在眼前淙淙潺潺地欢呼了几声,便流向了拐角处,隐没在青黛黛的林子里,宛若神龙乍现即逝,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溪流时窄时阔,是青藤绕地长碧叶的造型。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水潭。水潭有深有浅,有小有大,有的像酒埕,有的像葫芦,有的像枫叶,有的像弯月,形态各异,让人遐想。流韵恰似雅士独坐涧上弹古筝,时而激昂,时而轻扬,时而奔放,时而婉约。旋律跟着流水的脚步走,或“飞泉瀑溜,荡涤峰崖”,或“驰湍走浪,漂沙击石”,或“远岫凝轻黛,洄波皱细鳞”。
我感叹,世上最美妙的天籁,莫不过是这高山流水了。水是无法形容的澄清透澈,鞠一小口,甘冽,凉爽,足令一腔热血化冰雪。
水的那畔,有一石笋,状似牛角,兀自独立。石笋下首,有两座顶盖青瓦、斑驳沧桑的老木屋。这两座木屋,一大一小,栉风沐雨,已逾百年。千万别小瞧了它们,据说,这里曾是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的营地,当年一个著名的红军将领就住在那座小木屋里。
现在,木屋空着,墙长青苔,缝生野草,罕有人迹,成了山月、山鸡,野蜂、野兔、蚂蚁的领地。但每当春雷响起的时候,屋边的映山红便会开得如火如荼。花儿以血色的浪漫,在诉说着这里啼血的历史和不朽的传奇。
正值浙南山地最闷热的季节。平时,我居住在号称“火炉”的城市里,躲进小楼成一统,把空调开得白烟四窜,尚难消酷暑。深溪由于处在高山空谷,加之林木苍莽,就显得清凉多了。昨夜,我躺在森林小镇的民宿里,盖上棉被才睡得安稳。但白天,站在残阳的余晖里,还是略感到有些热。眼前,有一个像山妹子眼眸般动人的水潭。浅澈处,有许多彩色的石斑鱼儿在嬉戏,它们在水中,自由自在,忽聚忽散,云霞一样。听当地的山民说,这里还有娃娃鱼,我坚信不疑。
多年前,我的一个“冒号”朋友养了一条娃娃鱼,就是清溪的山民送给他的。娃娃鱼学名大鲵,叫声“哇哇哇”的,犹如娃娃啼哭,是三亿六千万年前,由古生代泥盆纪时期水生鱼类演变而成的古老的两栖动物。它栖息在海拔1000米以下的山溪里,也是一个夜出晨归的主,生活习性与石蛙几乎无异。彼时,有人曾经出高价想要买下这条鱼,宰了下酒。他舍不得,在家里置一鱼池,每天到菜市场买泥鳅喂鱼。那鱼初到他家才三斤重,他养了十年,增了七斤,长成了一个胖娃娃。一次,他到外地出差,恰逢小城刮台风,待他出差回来,那鱼已经被涌入鱼池的脏水呛死了。
我脱了鞋子,蹚到水潭里,鱼群顿时往四周散了开来。显然,这里的鱼儿不比西湖、漓江和武夷山九曲溪的鱼,没见过世面,压根就不知道江湖是有多么的凶险,很快,它们又聚到我的脚边来了,好像预知我会把它们视为知音似的。深山里,山风纯朴,民风纯朴,想不到,鱼风也一样纯朴。水是透心的凉,鱼吻脚趾的感觉甚是奇妙,微微的,痒痒的,神仙的享受。
潭内多石头,石下铺红沙,仿佛赤豆浸在水中。流急的地方,红沙泛起,在石头凹里翻滚,像铁锅煮赤豆汤一样。在水潭中,我还看见了悠闲的虾公、八爪的溪蟹和流浪的花叶,就是没有见到石蛙,当然,就甭提娃娃鱼了。
望着溪滩上的那些石头,我在心里想:石头没有脚,它们的归宿是由水决定的,水把它们冲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落脚。而人是有脚的,却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无脚的石头和有脚的人都是浪子,往往把异乡当作故乡。惟有石蛙和娃娃鱼,是永不离乡的生灵,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它们才是纯粹的赤子。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天意是什么?自然也。
三
陪我一起到深溪寻蛙的,是W君。
W是一个精瘦汉子,山底人,林工出身,猿臂蜂腰,高额秃顶,与我同龄。他的脑瓜跟他的手脚一样敏捷,会写小说。三十多年前,我们在一次笔会上相遇,一见如故,成了朋友。他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在石蛙还没有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水生野生动物之前,曾干过捕捉石蛙的勾当。
与他喝酒聊天,每每他都会在我面前炫耀他早年去捕捉石蛙的那些事。他的故事,在我听来,既新鲜神秘,又惊险刺激,很有吸引力。他曾答应过我,带我到深溪体验一次捉石蛙的野趣。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未能成行。今夏的一天,他到小城办事,我俩一起喝酒,酒醺之际,又聊到了石蛙。他“咕咕咕”地打着酒嗝,像是石蛙在叫,说,老兄,今年咱们都六十岁了,如果再不到深溪走一趟,石蛙之约就无法兑现了。我一听,有理。于是,隔日我们便去了。
深溪是个神秘诡异的地方,那里山野林深,是动物的迷宫,除了石蛙和娃娃鱼,还有猕猴、野猪、豪猪、豹猫、岩羊、山麂、花面狸、黄腹角雉、五步蛇、竹叶青等动物出没。
太阳下山,山谷里百鸟啁啾,虫声四起。我听了,没有一丝嘈杂感,反而使深溪更显得空旷幽寂了。在虫鸟声中,我们出发了。出发前,为了防范毒蛇偷袭,我们穿上了厚实的迷彩服,戴上了摩托帽,双手套上手套,足蹬长筒雨靴,把全身上下捯饬得严严实实的。照明工具,是两把“三节电”,为了以万一,还捎上了一只应急灯。W比我多三样装备,一把柴刀,一条绳索,一根人高的小竹竿。
我们往深溪的上游走。W说,这条溪,他爬过多次了,下游瀑高涧深,很难爬,而上游则平缓一些,并且石蛙也比下游多。先是经过一段清泉石上流的河段。溪岸无路,除了树,便是芒草、乱藤、箬竹叶、覆盆子、金缨子的天下了,人根本就闯不进去。幸好溪水不深,我们便踩着流水行走,溯溪而上。大概走了十几米,前面出现了一个水潭。水潭不大,口窄肚大,像石井,深不可测。一道水帘,小白龙一样,从一个约五六米高的山崖上飞流下来,泻在石井中,形同沸水,浪花飞溅,轰隆作响。
天色尚有光亮,仍能看得清周边景物。W拿着柴刀到山崖上砍路去了。我站在崖下观察。我仔细环顾四周,潭边的岩石上并没有发现石蛙的踪迹,却见水边倒伏着一棵枯死的乔木。比开水瓶粗,看样子已经死了多年,因为枝叶和树皮都不见了,空留一副骨架子,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树种。树干上,密密麻麻地开满鲜艳的花朵。这些花朵我认得,它们不是花,而是真菌。想当年,我跟随团队到铜铃山峡考察风景旅游资源,在溪边就遇到了这些从枯木上萌发出来的精灵儿,黑紫色,皱伞状,乍见我还以为野生灵芝。同行的农办主任老余是菌类专家,他告诉我,那些不是灵芝,是真菌。他说,水边湿气浓重,死树易于腐烂生菌,只是这些真菌多数有毒,不要轻易食用。
过了一会,W开好了路,他站在崖顶,招我上去。我猫着身子,抓住一条青藤,沿着一条岩缝,蜗牛一样,费了很大的劲,一步一挪,终于爬上陡峭的山崖。这时候,天已暗了下来,映入眼帘的,全是树的影子。闭上眼睛,传入耳蜗的,是风声、虫声、水声,还有我和W的心跳声和“哗哗哗”的蹚水声。借着电光,我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犹如洪荒的森森世界里,心里充满了恐惧。溪流不到一米阔,水也不到膝盖深,并无异处,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的,是溪边的树。这些树,大的合抱粗,小的碗口大,都是阔叶混交林,疯狂地在水边疯长,疯狂地往两岸绵延。我们只好沿着浅水走。我拿着电筒朝天空照,强劲的光柱居然射不穿头顶上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树叶。
深溪成为浓密的林荫水道了,漆黑一片。这种黑,十分矛盾,既浓厚、逼仄、压抑,却又清新、自然、空灵。我脚下的这段河道,与太阳、月亮、星星、云彩是无缘的,经过这里的,除了风和鸟,便是从碧叶间淅沥下来的雨了。我怀疑,即便是在白天,这里也是黑暗的。我觉得,只要吹过一阵风,就可能从树桠上垂下几条大蟒的长信来。我甚至还想到,这里极有可能是恐龙睡觉的地方。在深溪,流水和土地是共命运的,它们都匍匐在森林下,潜伏在黑暗里,何时见到过明媚的阳光啊!
W在前头一边走,一边挥舞着竹竿,“啪啪啪”地拍打着脚边上的杂草和从空中低垂下来的枝叶。我知道,他这是在为我清扫道路。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我们终于走出这条暗道。转过一道湾,前面豁然开阔,水声也变大了。不须多想,不远处,肯定又是一条瀑布,又是一个水潭。
嘘,注意了,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了。W停下脚步,贴着我的耳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四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眼前,是一片偌大的溪滩,在这里,我可以看见天空的月亮了。月光如水,流泻在溪滩上,疑是地上霜。溪滩上,有石头、砂粒、杂草、灌木丛,还有长着真菌的死树。人是需要空间的,来到这里,我不再提心吊胆了。我正想放松一下,不料就在此时,忽闻身边的草丛里发一声“哇……哇……嘠嘎嘎嘎嘎”的怪叫声,随之,便见一团黑影从草丛中“哗啦啦”地轰然而起,像乌云般飞到树林中去了。我被惊得灵魂出窍,不禁地“啊”了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W见状,回过头来,说,别怕别怕,这是慈鸡。
我惊魂不定,问,你瞧清楚了?
他呵呵道,还用看么,一听那叫声我就知道它是慈鸡了,而且我还断定它是雄的。
原来如此,虚惊一场了,我长吁了一口气。慈鸡,是当地山民对黄腹角雉的俗称。这家伙我曾经遇到过——在猴王谷,在蛇医老莫带我去寻找“七叶一枝花”的途中。
黄腹角雉又名角鸡、吐绶鸟、寿鸡。它栖息于海拔800——至1400米的常绿阔叶林和针叶阔叶混交林中,经年以山蕨、山茶、草莓、山樱桃、映山红、野海棠、虎皮楠、山合欢、胡颓子、白栎等植物的嫩叶、芽苞、浆果以及壳斗科植物的坚果、香花崖豆藤的种子为食,因而吃出了一副好皮囊。其雄鸟尤为漂亮,身披华丽羽毛,头上长一对翠蓝色的肉角,胸前吊一袭鲜艳的肉裙,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鸟类的鲜衣怒马。
黄腹角雉还有一个美誉,叫“鸟类大熊猫”。其实,它比大熊猫还憨。它胆小懦弱,反应迟钝,不善飞翔,不擅伪装,却偏偏喜欢潜伏,老干傻事。当遇到危险时,它一般不飞跑,只顾把头扎在草丛里,却把身子露在外面,傻乎乎的,于是,又落了个不雅的绰号——呆鸡。可是怪了,它遇到我,而且还是在夜里,它竟然飞走了。是它对我有敌意?是喝了深溪的泉水使它变聪明了?还是它有意向我刷存在感?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它的惊鸿一现,还真是让我心生欢喜。据我所知,邻县的乌岩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黄腹角雉的重要栖息地,但它们的生存状态让人担忧。有资料表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该区黄腹角雉的密度每平方公里仍达7.1只,而到了新世纪,竟急剧下降到0.9只。谁能想到呢,在深溪,我居然遇到它了,而且它还变机灵了,厉害了,我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