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秋是收获的季节。
　　 李铭鳌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人民教师。他出身于农民，从乡窝子里潜龙腾空。他耕种过田地，经历过金秋里风调雨顺时收获的丰盈满仓，也经历过颗粒无收的困顿。风浪里飘摇过来的人生倒是让他看惯了名利得失，一切在他眼前都是恍如隔世的表演，任凭风云咋起，他依然心静如水。用泛泛的言行迎合不平凡的事与物，用平和的心态化解迎刃而来，向他心里防线发起的一次次挑战。
　　 他是新调任过来的教师。离家偏远。这儿经济上贫乏的程度比起他家所在的村落更是一言难尽。此处虽不是山窝窝，交通闭塞，一县之大，竟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整个经济体仅靠可怜的农业支撑，人们生活面貌不捉襟见肘才怪。他刚开始在他们镇上初中部教学，离家很近。屁股还没有暖热，教委说有一个外市区的小学教育资源短缺，需援助。一纸调令就把他和其他几名教师指名道姓地从初中部调到异地的小学。而他更是离谱，任教的这个地方既偏远，又贫穷。按理说，他刚到一个工作岗位就遇冷，这是大风吹倒帅字旗，出师就不利。水往低洼处流，人往高处走才对。但他的心态是平衡的，也就是心态好，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能惊扰住他而寝食难安。他想反正是教书育人，在哪里都一样，只不过是挪挪窝，拿的教科书不同而已。既然惊动了教委，那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不像其他一些同他一起下放的几个教师那样以为是故意给他们穿小鞋而上蹿下跳，闹腾得不可开交，纷纷游说：人生活中的悲剧一次就可以了，试问有几个可以像传奇人物那样一次次跌倒，再一次次爬起来？
　　 而他不同，一上任就兢兢业业。
　　 他从办公桌里翻出来几个被他打了三角符号的数学试卷。这是自他调过来第一次摸底考试。他把批阅后典型错误的试卷单独留下来。现在虽然红头文件三令五申不允许排名次，不允许举行校与校，班与班，还有同班各科名目繁多的比赛，但是学生们每天栉风沐雨，奔跑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赛道上，没有这样的摸底考试，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小学是为学的启蒙，他担心的是经济基础与文化水平成正比，在这种大环境下如果他们基础打不好，怕是之后的勤奋与努力都是白瞎。农村人，作为农村的家长把孩子送进学堂，就是盼望孩子能从学业上有出息，为以后的生活铺就坦途。而这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担当。因此，他必须要做一个领着他们从沟沟坎坎的泥泞小道通往金光大道的好向导。
　　 本来，上一节课自习。自习时间学生是自由的，可以学语文，可以学数学，也可以学英语。那一偏科，或挂科，学生都有自知之明，然后充分利用这个时间着重复习，迎头赶上。李铭鳌怕学生们没有明确的意识，像无头苍蝇抓瞎，而把时间浪费掉，就和其他两个科目的老师商量一下，那一节课由他来辅导和温习前任半瓶醋老师因教学进展过快，学生们不能充分吸收消化的课目。
　　 李铭鳌很感恩同事们的大度。本来，他都已经占了一个小便宜，当第二节体育课的时候，他就占了先机，把体育课收在自己囊中。
　　 体育老师不在。他是城里人，下乡支教期已满，去办理回城之事。那人的人脉领域很广泛，活动能力很强，是此处教师圈里大V认证的红人，都心照不宣。他名义是礼贤下士地支教，实际是镀金。这儿仅是他仕途通衢的一个桥头堡。他有背景，靠山是教育厅里的一个大人物。他在这儿像太上皇，连校长都忌惮三分。他原来是一个城里重点中学的物理老师，和体育八竿子打不着。而体育课既轻松又没有压力，甚至堪称是形同虚设，大多时候体育课在课目表上挂着，仅做做样子而已。这一走位运作就是那位高手支招。他只需在这儿挂靠一下，两年以后再回去就有了头衔，可以晋升至副校长之类，至少也要是校办主任。
　　 对于这样的小动作，李铭鳌是厌倦的。他也没有这样的贵人提携。即使有，他也不会屈尊自己的人格魅力去做这些事情，他只是想凭自己的真本事去做事，无愧于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这个冠冕堂皇的体育老师，他虽然心里厌烦，还是怀着敬畏之心，表面上仍然与他保持着和睦的同事关系。他们只是为人处世的方式不一样而已，谁都没有错，他只是巧妙地利用了有利于自己的人脉资源。
　　 为人之师，孜孜不倦地为学子们输送知识营养，是李铭鳌最兴奋最乐意为之的事情。每一天，每一段时光都不闲着，他的生活才过得踏实。自从来到这个新的环境，学生变了，教学的内容变了，但教学的理念没有变化，照样一脉相承，即使没有他的课程，他也要把学生摸底考试之类的资料搜集起来审查批阅，逐一了解学生们的学习状况，然后再因人施教。
　　 试卷上每一个红色的叉都使他感到特别得乍眼，使他看得心惊肉跳，仿佛它们都长了双眼睛，在嘲笑他们教师一族。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错误如此之多，先前的老师难辞其咎。在他曾经任教期间，很多像这样的低级错误绝不会让他们发生。他再逐一分析错误原因，有的是计算错误而失分。有的是在连加连减或加减混合算式中不会巧妙地运用凑整速算法，而用最鲁笨的硬计算方法将时间白白浪费掉，致使后面的题目答案空缺。还有的出现脚本错误，将个位与个位对齐，十位与十位对齐的最基本常识都混淆了概念，无论加数是多少位数字，统统与被加数的最高位对齐。最不能容忍的是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做闫良的学生，试卷几乎是零分，错得能让他笑出哭腔来。这些错误有很多题目都是把加法当成减法算，乘法当成除法算，致使越加越少，越乘越少。排除这些因素，用反算得出来的结果多半是正确的，看来他不是不聪明，是故意而为之。这种挑衅是对他自己的草率，也是对为师的极大不尊重。
　　 世界上只有一种状态是唤不醒的，那就是装睡。他想，他一定是一个思想严重扭曲的孩子，他必须要好好为他开开小灶，做心里辅导。
　　
　　 二
　　 李铭鳌虽然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站在讲台之上还是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要的是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与他们没有任何隔阂。甚至他不希望在同学们心里他是老师，他们是学生。他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倾听他们的心声，和他们打成一片，同喜同悲。
　　 李铭鳌巡视着他们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多像当年的自己。那时候，教他的老师多半是严肃的，脸孔威严无比，特别是到了新的学期，新的学习环境，老师们往讲台上一站，大有太上皇驾到的气势。他坐在板凳上安静得像空气，担心着一不小心就会迎来教棍训斥的厄运。他忐忑不安地看着新上任老师手里貌似桀骜不驯的教棍向着他们指指画画，听着他用严峻、高冷的姿态训话，心里想，将来他如果当了教师，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他们的脸孔那么稚嫩，像春寒料峭里萌发的幼苗，等待着一场细雨，等待着春暖花开。或许在他们潜意识里还不懂人生的前程是什么，规划是什么，目标是什么，还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但有一天，他们会懂的。他要在他们贯穿这种赛道的认知真空期内使劲浇灌，才不辜负他们的大好年华，不使他们遗留无花空折枝的汗颜。同时，那也是一张张怯怯的脸，从他们的脸神里，他读懂了一切。他们是在祈福，祈求着眼前这位新上任的老师能善待他们，给他们一份安详宁静的氛围。
　　 教书育人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也是一门艺术，包罗着书本上的硬知识、心理学、社会关系学等，需要的是灵活运用。李铭鳌与其他老师教同样的知识，而回馈的效果却有天壤之别。在他的教书育人进程中，让他们吸收的每一个知识面都不是硬着陆、填鸭式或者暴力敲开他们的脑门。他总是以最委婉最幽默风趣富有哲理性地让他们去接受。
　　 这是他第四次站在这个讲台上与这些小孩子们亲密接触。这种讲课方式与互动无异。他曾经给自己做了一个细致的规划目标，必须在十个课时内熟悉每一个学生的名字，这样做是防止学生与他有距离感。这也是一种蝴蝶效应，用自己的努力拉动他们学习的积极性。
　　 记住他们每一个学生的名字，李铭鳌有一套独特的办法。他把学生座位的排列制作成坐标的形式，每一个学生都对号入座，张贴在他卧室墙壁醒目的位置，然后放学吃饭时间或晚上自由时间再细分熟悉他们。
　　 下课龄还没有敲响。李铭鳌看了看时间，为时尚早。他重返教室，把这一次考试同学们所犯的错误向同学们逐一剖析，逐一纠正开来，并在黑板上演示。他根据坐标再度审视一番那个叫闫良的学生，他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灰色卫衣，很朴素。这件衣服不像是他本人的，倒像是拾捡他人的，像袍子一样囫囵地套在身上，很是衣不得体。这种衣服的颜色很耐操，可以掩盖住灰尘之类，可还是不难看出来那脏兮兮的外表。应该是很多天没有洗涤过。他头发很长，也不是留着酷毙的发型，反而是任其肆意疯长，模样有点潦倒，像网红犀利哥。看来，他的家庭背景很不一般。他的脸上没有凶相，更没有难以驯服的倔强，两个眼珠像黑豆，一幅很乖顺的样子。他坐在教室的后排靠近后面一扇门的地方，这是一个最不显眼的位置。现在的教学制度已经不允许有歧视的眼光。在他们上学期间，只有调皮捣蛋屡教不改的家伙才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也就是老师们作为弃子任其自生自灭，放任自流的一贯做法。就和古代犯人流放边疆是一个意思。现在虽然政策三令五申不允许有这样的歧视，他们教育基层还是暗地里操作着，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预知身前身后事，须问旁观冷眼人。李铭鳌没有直接问及原因，他怕遇到使其尴尬的事，于是把他旁边一个叫于洋的学生请到了办公室。
　　 这所学校的老师少得可怜，现在都去了课堂，只有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老师们才三三两两乳燕归巢一样各回自己的办公桌。
　　 于洋不知道这个新上任的老师叫他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在莫名的情况下犯了什么错，接下来会迎接什么样刁难或训斥，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着。因为他们这些男同学们几乎是同命相连，他们都有过被老师“请”去办公室，然后单独“脑补”或“刷机”的先例。
　　 “于洋同学，不要害怕，你先坐下。”李铭鳌竭力把语气放松，用手指了指靠他最近的椅子说。
　　 于洋不敢大大方方地落坐，又不敢抗旨不尊，试探性跺着细碎的步子缓慢机械地挪动过去，再慢慢半欠着屁股坐下来。他那张惊恐的脸朝着李铭鳌的方向，惴惴不安地瞅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那模样，那怯怯的眼神，简直就是躺平着临阵一场毫无招架之力的劫难。
　　 “于洋同学，别害怕。你喜欢和我交朋友吗？”李铭鳌故作轻松，声音心平气和。
　　 于洋摇了摇头，又不敢完全否定。他之所以生产这样的效应是因为怕不小心说错话得罪眼前这位陌生又不知道什么来头、什么脾气的一尊大神，从而招来一顿无妄之灾。所以他摇头的幅度很轻，嘴巴更是像一扇锈迹斑斑又有铁将军把守的大门一样，一声也不敢吭。
　　 “为什么？”
　　 “因为您是老师。”于洋发着窘，在矜持中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一点话，声音很微弱。
　　 “老师就不能和学生交朋友啦？这是什么谬论？老师又不是青面獠牙的魔鬼，至少我不是。我只想和你们做朋友。”李铭鳌被他的诚实逗笑了。他说着也坐了下来，和蔼地娓娓而谈，旋即从办公桌抽屉里面取出来一包薯片，撕开递到于洋的手里说，“来，吃薯片。”
　　 于洋犹豫了片刻，见眼前的这位老师的确没有什么恶意，内心深处的防洪大堤隐去了大半。品尝老师馈赠的美食，全班同学都没有这样的厚遇，而破天荒地却被他很荣幸遇到了，这是何其的风光之事。这种幸事足够在同学面前炫耀上一阵子的了。薯片虽不是什么高档到令人用仰视的目光去看待，在经济有点滞后的地区，小孩子的零食自然而然少了许多，也不是随手即可拿来的东西。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种美食，戒备心理渐渐被李铭鳌的亲近感融化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愉悦，脸上也洋溢着明媚的光彩。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李铭鳌笑容可掬地问道。
　　 于洋还是不敢完全放纵心情，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保证不对其他同学泄露信息？”
　　 于洋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你知道闫良同学爸爸妈妈的状况吗？”
　　 “他爸喜欢赌钱，每次都输。他妈过不了苦日子，跟人跑了。他爸从那以后也外出了，再也没有回来。他跟奶奶过。”
　　 “他家还有什么人？”
　　 “他的弟弟。他每天骑电动三轮车带着他上学放学。他穿的衣服都是拾二皮。”
　　 短短几句对白，信息量极大。李铭鳌已对他的家庭背景了解得差不多了。拾二皮是方言，是自己买不起衣服而拾捡别人的穿。连最基本的衣食问题尚不能满足，可见他家的生活是何其得堪忧。他隐隐感觉到他的心理叛逆是特殊的家庭为其埋下了种子，而且是一个顽疾。要想从根本上扭转过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他必须尝试着对其慢慢治愈，不然，他的一生就这样荒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