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衍生(征稿•情感小说)
一
乌云盖顶,风沙肆虐。牛街村即将大雨倾盆。
村东头,张灵巧家,狂风暴雨高潮迭起,第四回合已拉开序幕。张灵巧一把鼻涕砸在地上,她张开十指紧扣住大儿子牛根生的裤腰带,心想着把大儿子推倒在地。根生一腿蹬地,一腿抬起来使劲逃离,可用力过猛,导致腰带断裂。张灵巧趁势手一撒,坐地上,双手一上一下拍打着地面,眼泪鼻涕直流。
大儿媳妇包容容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她不敢上去拉架,只好躲在角落里,看他们母子俩的德行,气得嘤嘤嘤……一直哭啼。
张灵巧的弟弟在张灵巧小儿子张根宝的催促加持下,气喘吁吁进了门。
你们闹哪样?不怕邻里笑话!老头子一边拉姐姐,一边瞪着牛根生,他那络腮胡须也跟着乱颤。
舅舅,没有这样的娘。牛根生白一眼张灵巧气鼓鼓,接腔。
什么事?舅舅捉急,追问。
张灵巧接过小儿子张根宝递过来的毛巾,擦着眼泪鼻涕。就为了一个鸡蛋,他就没完没了的嘟囔。
是一个鸡蛋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墩子看着鸡下蛋,想拿出来。你上去把孩子扒拉一边,还把鸡蛋摔碎了。还说,就是摔了也不给王八蛋们吃。是不是?牛根生怒目圆睁,逼问张灵巧。
是,咋样?张灵巧也豁出去,不再避讳,就不给你们吃,一窝王八蛋的种。
包容容泪眼婆娑躲在舅舅后面,娘,有话说开,墩子是你孙子,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们么?
是,就是。张灵巧怒目圆睁吓得包容容护住肚子,倒退了好几步。她迷糊,五十多岁的婆婆今天咋了?
张根宝摘下眼镜,擦着。没戴眼镜的眼睛突了出来,显得硕大无朋,你们闹吧,不就多了一个我。我走,行不行?他哭唧唧的样子惹毛了张灵巧。
你不能走。张灵巧扑到小儿子身边,俩手使劲摇晃他的臂膀,厉声呼喝。
舅舅抽出烟袋锅,装上烟,点了火,一口接一口。他的胡须也跟着一翘一翘。屋里面的五个人静默着,气氛燃到最高点,令人窒息。
这样吧,你们分家吧!舅舅无奈地表示,这是你们家唯一的出路。总不能一直吵闹,咱还得过日子吧!
张灵巧本意就是分家,凭她的接生手艺,她要为小儿子挣下家产,再为他说房好媳妇,小儿子根宝成家成人,她凭着自己的手艺,谁也不靠,完全能够安享清闲。
二
六间房,中间建起墙,一家变俩家。
瓦蓝蓝的天空中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院子里地上的雪满满当当,被雪淹没的地面上偶有几只麻雀觅食留下的小脚印儿。
娘,那天你和哥说一家子王八蛋的种啥意思?张根宝问正在往锅里贴饼子的张灵巧。
也没啥,随口一说的话。张灵巧催着小儿子去学习,饭好了,我叫你。
锅底的火苗舔着锅底,风箱呱嗒一下,火苗燃旺一次。火苗里烧出张灵巧嫁到牛家的日子。
张灵巧的丈夫牛老二在镇上的厂里上班,有规律的按日子返家。他们家的小日子比一般人家殷实富裕些。张灵巧积攒的财富,她藏起来。想着再给牛家添几个孩,一大家子人红红火火过下去。这样的好日子没几年,牛老二竟然起了外心,要离婚,钱也不再给她,人也不回来。张灵巧不答应离婚,她拖着,想拖到牛老二回心转意。
终有一天,那夜,月色如水。回来的牛老二酒气熏天。他一进院子,如火的张灵巧欢天喜地迎着,可牛老二的影子铺在地上很冷很长。他站在张灵巧一侧,小声央告。张灵巧竭力抑制住由酒气熏出来的呕吐感,听明白牛老二的意图,她张大嘴巴,呆若木鸡。
牛老二拽着张灵巧进屋,他给张灵巧跪下,咚,咚,咚,三声。他的额头已经流血,口中哀求,张灵巧,放过我吧,她已经有了孩子,你放过我,我们会对你感激涕零。
小根生窜出屋,看着眼前的俩人,吓得偎着母亲,不认识了父亲。张灵巧一阵子冷笑后,进了卧房,拴死了门。娘俩上炕卧着,任丈夫在外边急得跳脚。
三
院子里种了月季花和兰鸢花。一年三季鲜花盛开。到了冬季,雪后,猫、狗、麻雀等等雁过留痕。地上留下各种爪痕。
正月初六。雪渐渐小了,大地白了。这是二月的第三场雪。
锅里的饼子熟了,香味随着热气四散。张灵巧停住风箱,灶膛的火渐渐熄灭,燃烬的柴灰黑漆漆一坨。
张灵巧的目光从那坨黑灰里拉出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个男人比不上丈夫俊俏,穷得叮当响,张灵巧找他就为了报复丈夫,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找下一辈子甩不掉的大麻烦——根宝。
时间如流水落花,转眼三年过去。牛街还是老样子,土路坑坑洼洼,房子破破旧旧。
张灵巧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怀里抱着个男娃娃。她的衣襟开着,娃娃的小手在她的胸部来回抓挠。
好好吃饭,要不然让你哥哥吃。张灵巧逗弄着怀里的孩子,张根宝是娘最听话的好孩子。
牛根生举起的板斧一哆嗦,斜一眼张灵巧,继续劈柴。
四
牛根生想着娘刚刚离婚的时候,他从窗户向屋里瞅,张灵巧一条床单披在身上,一朵用毛巾扎成的大花带在头上,光着脚,学着戏台上女子的步伐,比比划划,转转停停。他觉得娘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推门进来,张灵巧慌乱地卸装。
娘,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白蛇盗仙草。张灵巧眼皮不抬,挪到炕前,一下子歪了身子,趴在炕桌的被子上。
你最近怎么老是唱戏呢?根生不明就里。
解解闷,散散愁。张灵巧端详着大儿子,你爹有多久没回来了?得半年了吧!哦哦。张灵巧让儿子去一趟前街半中央的那个大黑门。看看那里住着户什么人家。
这要过团圆节了,你都不打月饼,让我去人家看什么?那家买月饼?根生究根问底。
让你去看看,你就去看看。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张灵巧面色苍白,抢白儿子。
傍晚时分,牛根生的双腿好像灌了铅,有千斤重。家,越来越近。张灵巧靠着门,瓜子皮吐了一地。
娘,咱进去说。牛根生半大小子憋着委屈。
说什么?说你爹另有新欢?还是真看见了狐狸精啊!
牛根生使劲关了门,拖着张灵巧的一只胳膊往回走。
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凉如冰铁的炕上,张灵巧瞪着眼,儿子闭着眼假寐。
突地,张灵巧坐起来,盘着腿,俩手用劲。她拧着儿子的大腿根。牛根生把被角塞进口,再疼也咬牙坚持。
五
娘三个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张灵巧琢磨着给自家寻找活路,正好本村的接生婆年迈,张灵巧主动要求学习接生。
张灵巧对接生婆的工作从初学乍练的慌张害怕,一路成长到驾轻就熟,渐渐地,方圆几里都来寻她接生,她家的生活条件变得不再饥荒。
六
天上月半弯。张灵巧家的大门被一男子敲得人心慌。张灵巧刚刚点亮灯,准备披衣出来。来人就扯了嗓子喊:大善人,快去救救我老婆孩子吧!快去救救我老婆和孩子吧!听到这里,张灵巧快速穿好衣服,拿着干活的家把式,像一把离弦之箭,跟着男人奔向目的地。
天,蒙蒙亮。敲门的男人把提前准备好的毛巾和香皂放在炕桌一侧。张灵巧在净水盆里洗洗手,安慰着产妇,瞧你,生了一对双,多讨喜。她转脸对男人说,好好对你媳妇,这是多大的功劳。
男人一旁不言语,产妇说,谢谢张嫂子,等过几天我能下炕了,让他给您去送喜蛋和喜饽饽。
张灵巧环视这家,看得她有些心酸。算了,你们别去送,那些东西你留着保养好身体。说话间,她拿起主家给的毛巾香皂,还有自己干活的家把式起身往外走。男人赶忙起身送她。
七
几年下来,牛街村的新房多起来,张灵巧也在其间。六间崭新的新房,一大一小俩儿子,张灵巧老了许多,接生技术更精进。
柳树叶子哗啦啦响,牛根生给张灵巧带回来儿媳妇包容容。包容容老实巴交,不多说话就知道干活。
张根宝喜欢嫂子,说不出原因,他的那种喜欢就似山间甘甜的泉水打心底里往外冒,按都按不住。
乌黑的夜,嗡嗡叫着咬人的蚊子被狂风骤雨赶得没了影,张根宝想,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迷迷瞪瞪的根宝觉得脖子被一滴水凉了,他翻个身,继续睡。
水滴成串,冰冷冷把他砸醒。
根宝光着脚板,摸到包容容睡的西屋,他蹲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整个儿矮了下去。
等他睁开眼,满院子的阳光,菜地里的嫂子摘了一把长豆角正往回走。
嫂子,我……根宝出屋,想要解释。
没事,我刚看了一下,你们住的那屋顶漏了,等着吃完饭,咱就拾掇拾掇。还有,以后有事尽管说,可别一个人在门外偷摸扛着。包容容摸一摸根宝的头。我们做豆角焖面吧!包容容用手比划,根宝点头,他懂得嫂子表达出的意思。根宝的眼里起了雾,雾中娘走来,娘先是哭,后来拿手指着嫂子,又笑开了。
八
雪,一片一片给大地盖了被子。牛根生的老二将要出生,张灵巧一切准备停当。根生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一手拽着张灵巧的衣领,一手指着她的鼻子,这么些年了,我今天一定得说,根宝是不是爹的孩子?他为什么姓张?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你老老实实说。
张灵巧面无血色,双手不停地颤抖。她此时哑言无语,像哑巴。她的头压到锁骨处,喉咙里出现咕咕咕的叫声。她的眼泪哒吧哒落到地板上,寂静的空间里,眼泪砸出的动静特大。母子间的空气凝固成冰,寒气逼人。
牛根生在沙发上蜷缩着一条腿,眼光冲出玻璃窗。外面的蓝天白云实在是令人心生向往。可是跟前的母亲……他瞟几眼还在滴泪的母亲,那些落下的眼泪似火,焦灼了空气。
张灵巧的脑子一度混沌,终于开口,这要抽什么风啊,你媳妇快生了,你起开,别碍事。她扒开根生,把他推搡到炕上,不大会子,根生呼呼大睡。他的儿子降临了。胖乎乎的新生儿让张灵巧心里一热,王八蛋又有了接班人。
第二天醒来的牛根生,一个劲给媳妇赔礼,看着小儿子满眼都是喜罕。这小子真好,敦敦实实的像石磨上的碾子。老大叫墩子,他就叫碾子吧!包容容点点头。
九
张灵巧其实打心里喜欢包容容这个儿媳妇,但早年的伤心事缠绕着她,形成心魔,看到牛根生就想起他老子,又觉得愧对张根宝,她把自己的家想象成一条船,本来好好的舵手撒手不管了,任她在风雨里飘摇。
张根宝的出现是意外,也是她摆正航线,渡劫的祭礼。
包容容面前有数不清的半截毛巾和肥皂,她不敢出声。张灵巧说,这些都是给你们的,你们不是老埋怨我不给你们东西!
牛根生说,你不能用的给我们,早干嘛去了。拿走,我们不稀罕。
张灵巧一拍屁股,你个没良心的,我这是攒了多少年的存货,你又嫌弃了。
给你小儿子吧,你这些年的喜蛋和喜饽饽不都给他了吗!快拿着你的这些好东西去给他们吧。
张灵巧蔫头耷脑地出了牛根生家的大门,包容容就在她后面跟着。
她们一前一后沿着村子转圈。张灵巧回头看到跟着他的包容容苦笑一下,你不用跟着,我不会咋样。
那可不行,您是我们的娘,更是一家之主。我们小辈可不能没有您。包容容言词恳切,满满的期待。
哎,谁不曾年轻,你家根生对我还是满腹怨恨,我老了,斗不动了。他愿意咋地就咋地吧。张灵巧示意儿媳不用跟着,她可以回家。
包容容望着张灵巧蹒跚的背影,叹一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包容容到家时,牛根生正在哄孩子睡觉,你去哪里?我送送娘。包容容正面回答。
少跟她来往,你以为你偷着跟她递好,我不知道,我是睁一眼闭一眼。你别不知道好歹。牛根生正色道。
你啊,她是你娘,养老送终是应该的。一家人何必掰成俩下呢!根宝也是娘的肉,和你血脉相连。冤冤相报何时了!包容容上去对着牛根生细声细语。
夜空里星星点点,忽地,一颗流星划过。包容容从后背抱住丈夫,牛根生的眼泪不自觉地滑落,媳妇,谢谢你。谢谢你一直跟娘牵扯不清。
就是,她老了,咱得体谅点。毕竟她生你养你啊!
朝阳映红了半边天。张灵巧刚刚打开院门,牛根生拎着媳妇做好的包子往里进,根宝呢?起了吗?你嫂子做的,快点趁热吃。
根宝不在家。张灵巧想伸手接,又怕儿子不愿意,进退两难之际,牛根生放下包子,抱住她,娘俩个哭在一处。
包容容从外面看到这情景,悬吊的心一下子落下,她偷偷地溜出去,回家了。
十
日月轮回,岁月更迭。
牛墩子的媳妇生了,生了个大胖丫头。
朝阳跳出青灰色的云天。包容容扶着老迈的张灵巧,娘,墩子家的生了个小妮。小妮咋了?你这当婆婆的可不能瞎想。我是怕你瞎想。我的娘。
我听了这许多年的孩子哭,习惯了,无论男女,没有缺憾就好。张灵巧发自肺腑的说。
她们来到新生儿的小床边。张灵巧青筋爆跳的手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摸出一沓钱,放在小床上。乖乖,这是老奶奶给你的。
十一
多年后,村主任带领镇领导给巧婆婆祝贺百岁寿诞。席间,墩子把一张千人签名的卷轴在背景屏上投放出来,震惊四座。这是巧婆婆接生婴儿们的亲笔签名。当然,还有许多因为特殊情况,特殊原因,没有签名的。孙子给宾客们解释。
张灵巧雪白的发,梳得一丝不乱,坐在那里接受贺拜,她安静且慈祥。
背景墙上一波一波祝寿词在回放,她的脑海里一个个新生儿响亮的啼哭声回荡着,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