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夜，静悄得出奇。好在——我可于秋夜听着星星悄悄语。星星告诉我，明天早晨有启明星。
　　
　　 一
　　 竟然失眠了。
　　 自从被封控在家，睡眠出奇得好，没有多少梦，又香又甜，一觉睡到自然醒。这几天，大家都在家里，这觉，睡得踏实安稳。
　　 甜蜜的幸福。我生活里极少的一种状态。但是，今晚半夜醒来，却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白天在楼下听到两个老汉的对话。
　　 今天封了第几天了？
　　 一个星期了吧？我记得清清楚楚，27号那天，出去送殡回来就封了。
　　 整天在家不管今夕何夕，竟然封了一个星期了。想想，我在家已二十多天了。二十天前，突然感冒。低烧，头疼，咳嗽，失声。头晕脑胀，嘴角生疮，两腿发软，心慌气短。耐心琢磨病情，我居然是半个中医了。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嘴角的疮还带着血泡向我示威。敏说，你还没出车呀？以前感冒你可从没有在家待这么长时间。是呢，以前感冒怎么能把我放倒呢？我连药都不吃的，别说打针了。以前看别人感冒大张旗鼓地渲染，又是吃药又是吊瓶还要躺在床上静养，感觉那都是小题大做。可是现在，我像一棵稻草，一场感冒就把我掏空了，下去做了核酸，走上楼来，定在门口，竟然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气，像一口气走了个两万五千里的长征。
　　 虽然我不承认，我也不知道我的夏天在哪里结束的，但我知道，我的秋天已经来临。心中有点慌，可不是开玩笑，真的有点老了哦。
　　 透过门隙，一袭夜光射到地面，眼花了，或许星星顺着这束光扑进了家里。星星轻轻说，回来了。心情好多了。
　　
　　 二
　　 夜，特别静，整个小区都已安然入梦了。今天下午刚刚又发了第二轮的物资，菜蔬，果品，食品，即使静态，依然吃得好，有什么理由睡不好呢？
　　 可我怎么就是睡不着了呢？是星星要找我说说话？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索性起身，拉开窗帘。楼下路灯已经灭了。前面楼上有两个窗还亮着灯。空中闪着几颗值夜的星星。城市的夜，并不像小时候村庄里那样一团漆黑，即使更深夜凉，也总有灯光，或远处高楼，或近处矮窗，那些灯光，在这深秋的夜晚格外温暖柔和。小区的轮廓和团团的树木影影绰绰隐约可见。与白天的区别，夜，只是特别静。白天的时候，楼前聚了两伙男人一直在打牌；有男孩子骑着单车划着弧线――划着属于他们的，简单的快乐；着各种颜色衣服的男人女人高矮胖瘦在楼下走过去，走过来。大门出不去，总要下来活动一下。人也像夜色里的星星，有的落座在天空一隅，有的划过……
　　 白天一直都喧闹。
　　 我更喜欢夜晚，尽管夜晚的静有时候让我心慌，好在有星星伴我，似乎心安顿了些。
　　 夜幕合围，视野变小。我只看到楼前一小块地方。路灯被一棵树遮挡，左边两栋楼之间的通道就成了一条小巷。一个人从楼下走进小巷，又从小巷走到前方的灯光里，像电影中的蒙太奇。小巷一侧停着好多车，它们像被咒语定在那里，从没动过。空隙处，曾经坐过一个清瘦的老头儿。他每天从西边，右手拄拐，左手马扎，高抬腿，轻落步，从住处移到巷子里，随便一处空闲就能塞下他精瘦的躯体。每次看他走路，就感觉人生漫长枯燥。顾不上路边的风景，只有低头看路。
　　 夏天过去了，老头儿不见了。现在如果他还在这里，就不会如夏天那样寂寞了。整个小区的人陪着他度过每一天。我突然在心中装下了也给孱弱的老者的影子，我觉得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情绪。心中能够装下别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高大，希望遇见他，问一声安。昨夜有梦，梦中星星对我说，每一颗星星都会眨眼。我不知这个梦是什么意思，或许与我白日所见有关？
　　 夜深了。
　　 这些风景像一幅幅形象生动的沙画，当黑夜如浪涌来，它们被席卷凐没，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空寂冷悄的沙滩。
　　 秋天的夜晚如同秋天的旷野，安静愈发辽阔。我的思绪，在辽阔里游弋。
　　 不知不觉，这个秋天快过去了。不知不觉，我就走过了一个不一样的秋天。
　　 忽然惊觉，我的眼界和心胸在这个秋天，被慢慢打开，我正走向一片无比开阔的天地。是文字，是写作，是一个叫怀才抱器的老师给我引路，是东篱那些才华出众的老师们与我同行，让我走出了以前的“小我”，我的眼中有了众生百相，心中有了人生百味，我站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虽然，这个高度相对东篱所有老师都不值一提，但对于我，已经是一次意外之喜。我也意识到，一个人只有把自己放到芸芸众生之中，文字的生命才能更长久，也更有力量。东篱，有星星，他们在文学的夜空，可能并不为人注意，但他们努力闪着光，这光也将我的光点亮。
　　 星星就是耿耿秋夜的灯，身处人生之秋，我觅到的不再是秋凉，而是，凝重冷峻和内心的充盈丰沛。星星无语，星星无需说什么，我懂了星星的语言，在于一颗星照亮另一颗星。
　　
　　 三
　　 楼下的那两盏灯熄了。只剩远处新盖的高层建筑，有盏小灯特别亮，像天上的星星。
　　 天上也有一颗星，亮在东南。看一眼，晶莹剔透，钻石一样的光芒，它不回避不躲闪，坦坦荡荡。不像疫情，看不见摸不着，不经意就被撞了一下腰。
　　 等我安抚好自己的不适，外面的世界，因疫情卷土重来，已经风声鹤唳。
　　 河东区最先进入静态管理。
　　 小城三个大区。溶溶曳曳天上云，潺潺湲湲沂河水。沂河从西南逶迤蜿蜒，像条灵动飘逸的玉带，绕半个老城向南而去，从江苏入黄海。小城人因水而骄傲，也因水而苦恼。一水为界，河东岸为河东区。沿沂河岸边绵延二十多公里，建了七座东西走向接连河东和老城区的大桥。火车东站和机场都在河东区，城里人要想出城，必须经过沂河桥。沂河桥是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通向外界各个地方。河东区静态，七座大桥封了六座，血管堵塞，出行受阻，我的出车计划也被迫打消。
　　 一个星期之后，兰山区封控。一天后，我在的区也封控。
　　 疫情来势汹汹。新区那边已经建了好多方舱医院，好多才几岁的孩子穿着白色隔离服，背着书包，跟着妈妈去隔离。他们还是孩子，天真烂漫的年纪，本应像我小时候那样，躺在草席上数星星，看星星。可是他们却要穿着隔离服，在房间里度过有星的夜晚。他们也是星啊，是父母是用毕生精力托扶的星，是老师辛苦培育的希望之星，是国家寄予厚望的未来之星，更是全社会要全力呵护的小星星啊。他们怎样度过他们的夜晚，一定也学着我仰望夜空，数着星星。星星也一定会对着他们的眼睛说着什么，他们懂得。
　　 想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
　　
　　 四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高楼上的灯不眠不休。
　　 突然发现，竟然有几颗星在窗前闪烁。它们紧密排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形状，大概有五六颗，我把它们看作是北斗星，希望之星。
　　 看到它就不会迷失方向。
　　 我一直都这么坚定地认为。
　　 兰山区封控第二天，政府就开始发放物资。因为，新区那边很多小区买不到菜。随后，我们也陆续收到了两批物资。结实的纸箱上印着鲜红的八个大字“众志成城，共同抗疫”。这不只是简简单单八个字，纸箱里沉甸甸的食材，像这夜晚的灯光，像天上的星星，透过夜的黑帐，带来温暖和光亮。
　　 我们小区九百多家住户，九百多份物资。每个纸箱里，大白菜，橄榄，橘子，苹果，洋葱，土豆，挂面，饼干，榨菜，方便面。想想那些菜，从一粒种子，要经过多少白天黑夜，要经过菜农多少次重复的浇水施肥捉虫，像拉扯孩子一样把它们从小培育到大，现在，它们长途跋涉穿街走巷，为的是让素不相识的我们能吃上免费的蔬菜。还有那些食品水果，九百多个家庭九百多个纸箱，要一样样，一次次地拿起来，放进去，重复多少次才能完成分装，然后一箱一箱地搬运，发放。这只是我们一个小区，全市有那么多小区，要有多少人在为这份浩大的工程忙碌着。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所以，焦虑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么多人在背后为我们忙碌操劳，我们又没有房租没有车贷，我们只是暂时没有收入而已，那些在我们身后默默奉献的人们，那些为全市人民贡献食品出力出钱的人们，想想他们，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安心，有什么理由不知感恩不去感动呢！
　　 有人得到，就会有人失去。在这艰难的时刻，总有人在负重前行，总有人在深夜奔波，总有人不计得失无私奉献。
　　 有时候我去想，他们这些人，到底像什么？不知名，不认识，就像空中的星星，太多的我无法叫得上名字，我统称他们也是星星吧，用闪亮照耀着夜空，将一束光传到我们的眼睛里。
　　 这是革命老区红色精神的传承，这种红色，薪火相传，永不褪色。
　　 我相信。我的城市只是像我一样得了一次重感冒。我相信，很快就会好的。我的城，自古以来就是英雄的城。从抗日战争走来的沂蒙老区，大风大浪让这座城市坚韧刚强，它正血气方刚，一场感冒又怎么能阻止它行进的步伐呢？
　　 几年前，我载过一个从南方来的乘客。三十多岁，第一次来小城，从火车站出来。路上他惊讶万分。他印象中的革命老区，应该是草房低矮，山高路偏，草盛苗稀，水寡汤淡，衣单饭粗。他不相信这座闻名全国的革命老区会有这般景象：高楼林立，商铺密集，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高铁机场，南来北往，路路畅通，一派欣欣向荣，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一个朝气蓬勃的城市。
　　 我笑笑说：抗战时期，我们一腔热血奋勇向前，建设时期又怎么能落下呢？
　　 现在的疫情，又怎么会过不去呢！
　　 有什么可怕的呢？这座英雄的城，曾经不畏强敌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用独轮车推着煎饼大葱支援前线，“用小米供养了革命”。沂蒙精神代代相传，有着红色基因的临沂人，面对现在的疫情，又怎么会过不去呢！
　　 我们只是暂时休整，很快就会如虎长啸！
　　 如今，这里的人们并不大声吟唱那时的歌，把曾经的荣耀当作一颗星，依然在空宇里，坚守在自己的坐标系里。星星用光，告诉人们，这里的夜空依然亮着，依然精彩。
　　
　　 五
　　 深秋的夜晚，凉意浓重。我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想起那天早上，我走到职业学院门口。左手边的别墅区里，一溜好几棵柿子树。火红的柿子像一个个的红灯笼，高高地挂在枝头上。多么像夜晚的星星啊！几只喜鹊，“喳喳喳！喳喳喳！”还是“呱呱呱！呱呱呱！”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却能看到它们有力的身影在枝间跳跃穿梭，叫声因早上潮湿的空气阻滞，缓慢悠长而更加具有穿透力，穿过路边银杏树梢明亮的阳光，被一只路过的青鸟驮向了遥远的天际，那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再过一会儿，东方会有晨曦，天，就快亮了。
　　 秋夜，天空朗朗，星星眨眼，它们用独特的语言在说着什么。说什么，夜被送走了，光明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