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北方的火炕(散文)
老一辈有一句话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一句极具诱惑力的大实话,那个年代,哪个男人不是奔着这个理想目标出大力流大汗拼命挣钱呢?
地和牛是必须的,这是物质基础,有了地和牛,就有了房子,老婆孩子自然也就有了。就是这个热炕头,寒冬腊月里,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才是幸福家庭的突出特点。
北方寒冷,过去取暖,没有别的办法,火炕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越冬御寒最好的方法之一。人家皇宫里就有地暖,平凡人家能用得上,得感谢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小时候,我就是在火炕上出生、成长起来的。不会走的时候,在炕上爬行,打滚;会走了,在被摞上跳上跳下。睡觉的时候,一律头朝外,只有被子不够多的时候,兄弟俩“打通腿”是常事,就是一个头朝里,一个头朝外,一条被子身上盖,报团取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火炕的砌造,叫做“盘”。盘这个字有回旋、回绕、屈曲的含义,比如盘龙卧虎。再具体点,盘也是垒和砌的意思,盘灶盘炕。我的理解,盘灶,灶是圆的,里面有回环,让火苗聚焦舔锅底;盘炕,是指里面的烟道回旋环绕的意思,好像一条龙屈曲在里面,所以要盘,一旦机运来到,便是龙腾而起,象征家庭生活越过越好,蒸蒸日上。怨不得狠人说狠话,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窝在炕洞里,不盘着,还能怎地?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也!呵呵,我想多了。
盘火炕之前,要拆除旧炕。旧炕烧了几年就会被烟熏火燎,烟道出现不通畅的现象,特别是烟火进入火炕的半截通道,柴灰抽进去沉积下来(平时用掏灰扒扒出来),同时烟熏火燎好几年,土坯沾染了大量的油腻和灰烬,这些土坯受到多年的熏烤,吸收了大量柴火的精华,特别有劲,是很好的肥料,所以,必须拆掉,盘新的。拆下来的土坯,黑乎乎的,带着烟火气息,推到过道里,倒在南墙根砸碎,做土肥上地。然后再盘一条新的。农村盘火炕,看似简单,其实是一个技术活儿。我家的火炕,都是父亲亲手盘的,因为父亲的技术还不赖。
盘火炕的关键是,要让烟火顺着烟道,曲里拐弯地串到烟囱那边去,使热量布满整条火炕,才能保证冬天的时候,火炕散热均匀。这就需要巧妙布局,让烟火听话,按着你设计的通道行进。
土坯是收秋后打的,就是为了盘火炕用。我和哥哥用小排车拉回来,摞在南墙根下,怕下雨淋湿,还用秫秸、麦秸苫上。待拆了旧炕,才一个个搬到北屋。北屋三间,三路檩四搭椽,进深约四五米,分为里屋外屋,外屋是相通的两间,东北角砌了烟道,那就是盖房时预留的烟囱,上细下粗,便于抽风。火炕就在东侧,要盘一条南北通炕,睡七八口一家子不成问题。
火炕由火口、炕体和烟囱三部分构成。有的人家砌了连炕的炉灶,炕头垒了一堵小墙,以挡烟气。冬天既做了饭,又烧热了炕,这就有效利用了能源,靠近炕体处垒上一口小锅或瓦罐,里面盛满水,做饭的热力温热了水,冬天就有了热水可用。在有限的条件下,人的聪明才智得到了极大发挥。
父亲在清理好的现场,开始土坯的安排。先用砖砌炕厢,嘴里念叨“炕厢不垒七行就垒八行”,说的是炕的高度,人坐在炕沿上,小孩腿短耷拉着腿,脚够不着地,大人坐着炕沿,脚踩在地上。似乎是在教我明白怎样垒砌。我也就听个热闹,只顾递砖端泥。具体几行砖,几层土坯,我没干过,怎能知道?炕厢砌好,父亲卷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鼻孔里喷出两条烟气。然后开始砌烟道。烟道从烟囱处砌起。就见父亲把卷烟在嘴里骨碌到嘴角处,眯缝着眼睛,接过我递过的土坯,一块块放下去,烟囱处好像一个喇叭筒状,在炕厢里排土坯,平放一层,上面戳起,上边再平放,成工字型,“看,这块土坯要斜着放,烟才能拐个歪”,“这里要挡一下,不然烟直接被抽走……”这样,一边念叨,一边戳坯:“坯与坯之间不能大于坯的长度,不然搭不住……”立着戳坯之后,上面搭坯,炕面是平的,父亲吐出烟屁股,然后抄起抹子,将掺了麦秸的泥铺开,把炕面抹平抹光滑后,让我抱来柴草,在灶里试火。这是一道程序,一是看烟火抽得是不是顺当,二是看是不是有缝隙漏烟。把炕烧至七成干后再抹一遍泥,灶里烧火把坑烧干,再垒上炕沿,一行青砖砌上,白灰勾缝,一盘炕就完成了。讲究的人家,炕沿是用一条木板做成的。无论青砖还是木板,经过臀部成年累月的摩擦,油光锃亮。
火炕盘好,铺上一层麦秸或干草,再铺上一领苇蓆,一铺新炕就此完成。我家的土炕,没有同时垒锅台,就是纯粹的火炕,显得简约,单调,心里虽有遗憾,但大人的心思,作为孩子怎么能猜得出?到大了才有所理解:屋内烟火气太浓,肯定有很多不利健康的地方,比如早早起来做饭,风箱咕哒咕哒的声音影响睡眠;遇到倒烟,影响呼吸道;室内有了烟,还得把门打开,撩起门帘,散烟通风,冷气进入,烧炕的热能白白浪费;做饭的烟气水蒸气,还把房顶熏黑熏潮,使得椽子、苇蓆以及在房顶上铺的树叶麦草腐烂,房顶的使用年限大大缩短。
我五六岁的时候,弟弟小,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屋。记得冬天的时候,爷爷在炕洞口的灰烬中烤窝头红薯之类,热了熟了,拿起来,拍拍灰烬,在手里倒几下,吸哈着一块块掰着喂我吃。晚上没电灯,煤油灯一盏,豆大的灯火也不能点多时,没事做了就吹灯睡觉,挨着炕热乎乎,身上却还凉风凉气,就盖上自己的棉衣,再不行,盖压风被。一九七二年冬天,我应征入伍,领回来的军绿棉被,就在炕上学会了打背包。这条炕见证了我的成长过程,并送我走上戍边历程,那天晚上,我就是在这条炕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等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中,已经到了一九八五年。家中的土炕还在坚持着最后的抵抗。不过,用不了两年,新农村建设的步伐,加速了老旧房屋的更新进程,土炕也随着两层新楼,彻底被扫进了历史深处。木床,席梦思进入新的家庭,冬天取暖,也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也那就是土暖气的普及。(其实,我了解到,也有的家庭把一楼地板下面留有二三十厘米的空间,留有烟道。里面塞满锯末,冬天点着,锯末不起火苗,只沤烟,锯末慢慢沤着可以一冬天不熄灭,室内保持着温度。这与皇宫的地暖性质相同。)
我的城内二层小楼,也安装了土暖气。而邻居是东北人,却在一间小屋盘了一铺单人小土炕,邻居是东北迁来,说冬天离不开这个,老寒腿需要土炕的温暖。是啊,火炕对于寒腿关节炎腰腿痛等还有疗效呢。北方的土炕,被遗忘的温度,忽然在尘封记忆里出现了,土炕,养育了几代人,那是多大的功劳啊。虽然,土炕有些简陋,比较脏,甚至会隐匿跳蚤虱子,但是,土炕的功劳绝对不会被埋没的,因为那是一个民族对自然融合的历史啊。
虽然我没有从父亲手中接过盘炕的手艺,但从另一个方面得到了些许传承。在内蒙戍边,室内取暖用的是火墙。火炉烧煤,烟火通过火墙将热量散发出来,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气候里,还能保持室内温度达到二十多度,穿着秋衣裤还出汗呢。那火墙就是我亲手砌的。火墙与火炕的道理差不多,隔砖放在适当之处,让烟火乖乖按着你的想法布满火墙内各个部位,火墙就烫得无法手摸,花生置于火墙上,就能炕熟如炒熟。部队驻地的乡村,同样依赖火炕取暖。当地老乡的房屋很小,没有客厅,也没有凳子,进去做客,老乡会热情地打招呼:“桑(上)炕桑炕。”一张小方桌摆在炕席上,茶砖煮的大碗茶水端上来,吸溜吸溜喝下去,立马驱走寒气。当地人烧的是牛马粪,屋子里,甚至村中的空气中,弥漫着那种说臭不臭的气味,开始不习惯,时间一长,也就闻而不怪了。
火炕,是我国农耕历史时代的产物。进入现代社会,尤其是在应对气候变化的今天,绿色清洁能源是美好生活的希望。不过,大火炕的温馨,是永远被怀恋的乡愁。当你想重温一下火炕这个名词的时候,不妨去平遥、长白山等地去领略一下大炕的滋味,炕已经失去烧的功能,而是民俗的展现。青砖勾白色灰缝,墙围红绿带花,煞是好看。除了硬邦邦硌骨头翻身不舒服以外,随着你瞌睡的呼吸,就会慢慢进入乡愁的火炕梦。
(2022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