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眼睛(散文)
一
人望着人,最终都要归结到四目相对,这一瞬间,心涌波澜。
我大学毕业那年,深秋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去县少年宫看了录像,在录像厅里,一边听着别人嗑瓜子的声音,一边借大屏幕上侠士的刀剑驱赶着孤独。录像结束,我沿着新华路一直向南,要走回林业局的办公楼。当时,局里为节省费用,安排我晚上住在一楼的办公室里。
秋风怕冷似地,直往我夹克衫里钻。县城不大,夜晚行人寥寥。快到单位时,走到电业局的办公楼前,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声,被空旷的街道放得很大。再向前走,看见她站在一尊石狮像前,边哭边用拳头敲打着石狮,嘴里在诉说着什么,石狮不语,满脸委屈。借着路灯灯光,我看见她有些红肿的眼睛,泪水汹涌。她看见我走近,本能让她的眼睛迸射出警惕的光芒。是什么叫她无法面对?失恋、失去、失望?大学毕业时,很多同学都留在了大城市,而我却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回了家乡,到了基层,我也曾苦闷、不解,去了几次林场以后,我被山上的一草一木感化了。本想劝说女孩早点回家,怕她误会,犹豫一下,我迅速离开了。我走过这一刻,至少她是安全的,这么一想,我很是欣慰。
我懂得,她的眼睛,流一会儿泪,就平静了,眼睛里流出的泪,那是难过,是后悔,随着泪水,一定流走那些不快。我那时就是那样过来的。
眼睛还能说话呢。我的大舅是个聋哑人,听说是小的时候发高烧,没及时治疗,感冒好了之后,就变成目前这样子,耳朵听不清,嘴巴讲不出,说话就像咬着舌头,感觉像用鼻子在哼,不常跟他接触的人,基本是听不出什么的。我每次见到他,他都很兴奋,不停地和我聊,尤其那双眼睛,眼珠不停地在转动,放射着奇异的神采。他对待生活,一如既往地天真、简单。我听得懂他的眼神,他问我现在在哪?忙吗?孩子没来吗?孩子结没结婚?他不会哑语,所以,每次他的手都沉默着,分别按在屈着的双腿上,坐得一丝不苟,只有一双眼睛忙得团团转。大舅是一个和世界沟通不畅的人,时光冷落了他,但那双眼睛感受着世界的好,活得也滋润。所以,他不知不觉活到了八十五岁,算是长寿吧。
二
自从疫情来了,人们戴上了口罩,突出了眼睛,我们也只能去阅读眼睛看到人们内心的世界,眼睛的重要性,从来没有这样显赫。
去年三月,住院等待手术检查,这七八天时间里,每天都有护士来病房例行送药、测血压、陪同医生查房。听口音,我结识了一位护士老乡。一双大眼睛,闪烁在口罩上方,宛若一朵白云旁的两颗星星,熠熠生辉。她是和爱人一起从黑龙江来沪工作的。“还好吧?”我问她,“一言难尽,太紧张了。”她的回答,很简约。后来,趁她来量血压时,我们将她上次的回答适度展开了些。她说这里节奏太快了,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再上班,人很累,还有就是护士这个行业相对收入较低,家庭开支太大,支撑不起。说这些时,她的眼里掠过一丝忧郁,像雾像雨。
我理解她,她说得很实在,我一点责怪她世俗的想法都没有。白大褂白,红尘红,白大褂也染红尘。她也需要钱,纵然她是天使,从天上来到人间,这么远的路,也是需要差旅费的。
有一次在小区做核酸检测,结果不知什么原因,那位医务人员来迟了,天热,蚊子咬,我排着队,心生怨气。等开始做了,我又觉得她动作慢,便牢骚满腹。等排到我的时候,隔着检测亭的玻璃,我看到了她镜片后那双眼睛,鱼尾纹似乎游不动了,明显缺少休息,满是疲惫。恰好亭子的操作圆孔低,她把棉签伸进了我的嘴巴,借此我把身体蹲得尽量低,算是向她致以歉意吧。
现在,疫情当前,大家出行都带着口罩,节省了表情,眼睛被突出显示在脑门下面,五官中,眼睛红了,当然是走红的“红”。我的眼睛有点大,说浓眉大眼,有“炫富”之嫌。要说由于我对这个世界过于好奇,眼睛活生生是被高山大河、长天碧野撑大的,这既罗曼蒂克,又有几分可信。
本来,我的视力很好,连续保持多年,左右眼视力均1.5。近几年,随着年龄增加,眼睛老花严重,近知天命之年时,不得已戴上了老花镜。编辑网文的时候,我要对作者和读者负责,我就是戴着老花镜,一行一行“捉虫子”,把文章中的错别字挑出来的。本来职业心理测试时我就属于啄木鸟性格,这下,真就练出一张啄木鸟的喙了,认死理,不饶人。去年体检,医生说我眼密度增大了,有白内障的先兆。叫我外出配上太阳镜,防止紫外线照射。以前我一直认为,戴上太阳镜,视野会变得灰暗模糊,没想到,戴了之后,眼前变得如此清晰和美丽,这可能就是电视剧中喜欢加滤镜的原理。我是否想得有些天真,老花的人都远视,远视也有好处吧,正好可以看清远方,看见未来。
三
说到白内障,这让我想起母亲。
2009年年底,母亲来上海看我,她一直对远离家乡的我放心不下。当时已经七十岁的母亲身体还可以,侄女说,只是奶奶的白内障有些严重了。于是,我马上请假,说服母亲,带她到一家有名的医院去看医生。结果是情况一般,医生建议,可以考虑手术。当听说需要近万元的手术费时,她坚决拒绝了。我刚刚买房不久,收入也不高,小孩在读书,经济条件一般,我也就没再坚持。后来,母亲回家,正遇到全省老年白内障巡诊义诊活动,母亲符合要求,便手术了,效果还算可以。后来回家探亲,母亲还跟我说,多亏没听我的,至少省了七八千块钱呢。我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心想,如果母亲在上海手术,是否视力恢复得会更好些呢。为此,我赶紧移开了视线,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在母亲身边,我自然又记起了1998年春节后为父亲奔丧的痛苦往事。虽然旅途劳顿,我还是坚持整晚为父亲守灵,整整三年没见到父亲了。三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匆匆从上海回来办理调动手续,在家里只住一晚。我还记得父母看我进屋时惊喜的样子,也记得只住一晚就匆匆告别父母那失望的神情。父亲送我走出弄堂到大路口。看我走一会儿,他转身回去,佝偻的背影,烙在我心底,抹不去了。这次,我回来给他送行,他就像睡着了一样,不理会我。记得在临终前,大哥用手轻轻捋了下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睛才闭上。但我注意到了,没闭紧,还是留下一道微小的缝,那是不舍。父亲平时觉轻,打个盹就醒,这次却睡得很沉、很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恍惚觉得,是不是再多等等父亲就会醒来。
父亲在世的时候,和母亲两人虽有时难免磕磕绊绊,但父亲总是让着母亲一点。这是不是源于父母的眼睛。当地有一种说法,眼睛大的人心胸宽,父亲的眼睛不算大,但比母亲的眼睛还是要大一点。当然,这也不足以说明母亲气量小。母亲处事大度,但在父亲面前,有时,也要使使性子嘛,这也叫恩爱。
父亲一辈子坚强,但他一定是哭过,那次,他一定当着母亲面哭过,母亲和他一起哭。两个人哭完,擦干眼泪,一起回家。他们眼圈红红的,这红是心痛,擦不掉。在我的身后,母亲还生了一个弟弟,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睛,像葡萄一样,水足汁浓。三岁的时候,得了肾炎,后来发展成尿毒症,送到市医院,没几天,就夭折了。我印象特别深,那天,父母是从市里乘客车到镇上,走小路回村的。薄暮时分,他们一前一后,父亲的腋下还夹着包弟弟的褥子,那时生活困难,褥子拿回来还能接着用,他们没舍得扔,也是留个念想。那是一个深秋,地里庄稼已经收割过,有三三两两的玉米被忘在地里,影影绰绰,玉米杆在冷风中抖着,叶子发白。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认真地看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普通,总是散发着和蔼与慈祥。父亲没在我们儿女面前流过泪,这正是他隐忍的地方,他的泪都流向了心里。
四
转眼又一个冬天到了,我不怕冷。
无论白天黑夜,周围有这么多双眼睛时刻围绕着我:亲人的、朋友的、同事的、熟悉的、陌生的、流泪的、微笑的、絮语的、忧伤的、大的、小的,亮晶晶的,忽闪忽闪的,像一盆火炭,在寒冬里温暖着我。
想到这些,我的眼角就会湿润。这世界有太多的美,这人生有太多的好,如果可能,我的眼睛一刻都不要停下,我要全部看到,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都不愿错过。
口罩的存在,是否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多地注视眼睛呢?如果我们读懂了那些奋战的疫情一线的人们那双眼睛,我们就懂得了怎样理解我们的世界了。
我用电脑比较多,眼睛一直比较疲劳。朋友知道后,送给我一打眼贴,用了两次,不大习惯,权当眼罩,却觉得有点浪费。我不需要眼罩,我感恩今天这平静的生活,我的每一个日子都充满乐趣,我睡得踏实。
经历多了,人就会长出另一双眼睛,叫慧眼。慧眼一直睁着,不是去看透什么,凡事我都看得开,这就是我的幸福,这就是我幸福的秘密。
我用我的眼睛,来看作者笔下的眼睛,跟着作者的视角,感受眼睛的美妙。深夜大街上独自哭泣的女孩,眼睛里是深深的痛与无助。学历平平的同学,有一双爱笑的眼睛,都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果然应了那话,同学照样事业风生水起。因病致聋的大舅,不能用语言表达,眼睛就是他的嘴巴,透过他灵动的眼神,与作者畅快交流。疫情之下,口罩掩去了大半个脸,唯一双眼睛特别彰显,人群里相逢,眼神一转,就算是交集,特别是那些大白们,眼里闪烁着的光芒,温暖又疲惫,让人心疼又感动。父母眼里的故事,孩子永远都是看得最清的,作者无疑看懂了双亲眼里的世界。
行文流畅,不疾不徐,犹如一卷胶带,一个一个镜头呈现出来。有些画面直白,有些画面需要读者自己去感受。作者的诙谐幽默,有一种高级感,运用得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