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一把镢头的前世今生(征稿·散文)
镢头原来不叫镢头,它就是一块铁,没有棱角,没有图形。浑身上下无遮无拦,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随便扔在哪,都和泥土,树枝一样毫无精彩可言。这块铁,有一天被一个人弯下腰,捡起。拂了拂上面积淀的尘埃,左右端详着,比划着,觉得弃之可惜,该给铁排上用场。
铁在人的手掌中蹲了一程,走几百米路程,拐过几栋房子,一条土街,再趟过一道河,去一家铁匠铺。路上,铁遇到几只狗在街上撒欢,一头驴拉着木架子车,朝大片田地摇晃着走去。玉米们有一尺高了,在地上站成方阵。三只喜鹊,落在公路上寻找什么?铁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铁在被人攥在手里时,命运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将一块铁,捏出了汗,彼此打量着这家铁匠铺子,说是铺子,不过是一间黑黢黢的小房子,打铁的器具坐在暗影里,一天之间,偶尔有阳光遛达进来,站一会儿,陪铁匠一会儿。那时候,铁匠吃香,人家靠手艺吃饭,你想,一块铁,其貌不扬。经过铁匠一番裁剪,量身定做,后经火的千锤百炼,一件一件铁具赫然诞生。铁壶,铁犁,铁盆、铁碗、铁勺子、铁门铁窗等等。铁具行走人间,品行端正,铁门铁窗防盗,也限制坏人自由。铁镢头应运而生,虽然只有那么一个简单的形状,却也做到一柄刀子的锋芒。中国歌谣资料·旧光景:“春分过了地开了冻,镢头抵不上地皮子硬。”镢头由来已久,古人农耕时,镢头没少操心劳累。
现在,铁匠稳重的接过对方双手递来的一块铁,思考良久,才进行捶捶打打。铁匠不喜欢在打铁房讨价还价,那是对一块铁的不尊重。铁匠是让一块铁重生,在铁匠的世界,任何一块铁,通过他的敲打冶炼,都会有厚重的生命。铁的力量无处不在,这是铁匠的精神。
镢头落地那一瞬,我听到它的哭声,响亮而坚硬,有着铁的质地,铁的阳刚之气。镢头一来,阳光立即扑上去,来一次涅槃后的拥抱。镢头再度回到人手里,人和镢头仿佛前世失散的兄弟,亲切自然,涕泪横流。人小心翼翼的揣着镢头,向家的位置奔去。此刻,镢头激动不已,它即将成为这个家的一员。来到一座院子,鸡鸭鹅狗蜂拥而至,迎接它和主人的回归。这节骨眼上,镢头挺直腰杆,不像以往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忍受风雨洗礼,寂寞丛生。镢头终于堂而皇之的被主人放在一个柜子上,接下来,镢头要找到一根与其匹配的木头,刺槐的,或者枣木的。在我的村庄,就我父亲来说,他给镢头配一根木头,基本用刺槐。
父亲在把镢头请进门槛前,已经砍掉一根手脖子粗的刺槐树,尽管父亲舍不得活生生的一棵刺槐,倒在血泊中,仔细想一想,刺槐能被选中做镢头的配搭,也算是一种幸运。至少,刺槐免去当烧柴的痛楚,活了多少年,被一把火终结。父亲砍下刺槐,用刀子修理干净,剥皮,一根白亮亮,耀人耳目的木头,立在天地之间。牢固在镢头身体里后,镢头真正脱颖而出,镢头因一根木头的介入,变得完美和谐。随后的日子,镢头就守候在风门边上,在父辈们一眼就能见到的地方。镢头在村子里和人形影不离,无论刮风下雨,父亲必和一把镢头,不离不弃。镢头有很多作用,不单会深挖土地,起土豆,红薯,山芋。也会在村口和老少爷们扎堆,它坐在大地上,用身体托着一个屁股,大屁股小屁股,男人的女人的屁股,闻着一阵一阵呛嗓子的旱烟味,听着深浅不一的农事,时不时还得闻一个臭屁,响屁。镢头不得不接纳来自这个尘世的风云变幻,桑海桑田。它呢?由一块不起眼的生铁,活成一把身经百战的镢头,一路跌跌撞撞,不容易。
父亲手中站起,倒下的镢头,也有十几把。一把镢头一旦落在父亲们的眼目里,它的日子就丰腴辽阔,镢头尾随着父亲,上山下田,吃过石头,挨过雪辱霜欺,镢头就是镢头,它是一块铁的化身,谁也撼动不了,镢头活着的意志与信仰。
在春天,镢头走下墙壁,和父亲端坐在院子里的日光底,被一块砂纸蹭来蹭去,去除身上的污垢,父亲给它结结实实洗一个澡。擦拭后的镢头,焕然一新,跟刚出炉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少了以前的厚度,宽度。镢头体内日积月累的力量和锐气,越来越宽广。
镢头跟在父亲身边,起粪,刨地,把一条垄摆平摆正,也除去一些玉米地的杂草,父亲走哪,它跟哪。像我们年少时的影子,父亲呢,一边走,一边和镢头絮絮叨叨,如果通向菜地的路被雨水冲歪了,他挥舞镢头,将路纠正笔直。我常常看到父亲,在堤坝,在原野,在沟壑,在坡谷,用镢头撬动板结的大地,抠出一个坑,栽一株平杨柳,一棵刺槐,一批红松,塔松。那些年风沙很大,砍伐树木的例子屡见不鲜,父亲眼巴巴瞅着被锯掉的大树,眼含泪水。没有人督促父亲,他是主动带上镢头,巡视山林的。父亲在倒下的树木前,镢头刨坑,栽下一棵胡杨树,父亲懂得胡杨树最抗旱耐涝,生命力顽强。镢头无怨无悔,以惯常的沉默寡言陪伴父亲,走南闯北,把一片片荒芜的山丘,长出一棵棵茁壮的胡杨,红松,刺槐。
镢头在乡下立下赫赫战功,在铁具家族,镢头离我们最近,它一年四季活跃在大家的视线里,挖,平、刨、铲、推、拉,弹。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农艺师,我读小学,第一天去报道时。家里母猪生猪羔子,母亲离不开,父亲送我去三里地外的学校。父亲扛着镢头,衣裳上落满灰土,父亲也不拍打拍打,他在前,我在后,往学校赶。镢头在他肩头坐得稳当当的,像挂着一弯月牙。别的小孩父亲衣衫整洁,骑着自行车。最不济的也穿得像模像样,唯独父亲,还扛把镢头,就怕人不知道他种地似的!我特别生气,也感到好没面子。父亲没事人一样,和老师交流两句,扛着镢头走了。我写得第一篇作文,《我的爸爸》,就是这么描绘得,“我讨厌爸爸扛着一把镢头,邋里邋遢的。”那阵子邋里邋遢不会写,用拼音代替的。还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朗读!
说来,我得感恩一把镢头,在数不清的日月中,它陪着我们一家人风风雨雨,历尽艰辛。镢头松软土地,结出玉米,谷子,稻子;栽一棵树开一树的花,长一树的果子,让年景五谷丰登,粮食满仓,金鸡满架。我愿意倾听,镢头刨地松土时,“砰砰砰,咚咚咚”的声音,它是一种劳动的音乐,美丽悠扬,它打开人内心的一片平静山水,远离尘嚣,与神明对视。
有那么一个镜头,父亲挖地累了,坐在镢头把上,目光淡泊的环顾着村子。镢头也陷入沉思,它想起愈来愈空的,曾经有它的身影。镢头经历过房子的搭建,哪块地它刨过,挖过,铲过。镢头也陪着人参与一条边界线的械斗,镢头和斧子,铁锨互殴。伤得当然是人,镢头无所谓,它是一块铁。人不是铁,达不到铁的韧性。镢头看着一个人,甚至几个人为一垄地,一堵墙,一点家产,一头牛,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镢头笑了笑,又闭嘴了。人是镢头的宿命,人叫镢头活,就活。人叫镢头死,没有二话。人决定着镢头的生老病死,镢头唯一能做的,只有顺服,忍耐。镢头不明白,人争得是什么?
对于镢头,没有春夏秋冬之分。人什么时候想用它,拿起来就用。夏天,镢头相对而言,能忙一些。它要给玉米刨刨土,父亲一般不用犁铧趟,唯恐伤了玉米根系。镢头不温不火,最能抵达玉米想要的深度。镢头一垄一垄刨完地,站在地头,风一吹齐腰深的玉米棵,沙沙沙响。镢头深感骄傲,想来玉米一年一年收获归仓,有着它洒下的汗水,镢头心满意足了。一把镢头会有什么诉求?刮风下雨,父亲请它进屋,两个坐在房间里,唠唠嗑,父亲说,“老伙计,天下雨了。这下子,庄稼长得更泼实了。”镢头不言不语,认真聆听父亲的说话。父亲又说,“雨可别下多了,玉米正抽穗时!”镢头点点头,又摇摇头。镢头安分守己一辈子,谁奈它何?
我在乡村的四十年,镢头与我朝夕相伴,我们不说话,但在某种程度上,比人与人的关系来得纯粹,默契,干干净净。我用镢头丈量过几十个春秋,收获粮食,也收获人生的坎坷。直到我住到城市,才和镢头依依惜别。我将镢头锁在老房子里,隔三差五回去,擦洗一下镢头。有关镢头与我的故事,目前都睡在我的文字里,得空时,翻出来晒一晒当年挥动镢头,耕耘播种的场景。有一点毋庸置疑,我改变了许多,镢头丝毫没改它的脾气与个性。我做不到镢头的执着与坚守,镢头如今和父亲一起,守着村庄,等着远游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