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南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金句，恰是我自然漂流时的最佳心境。
　　
　　 一
　　 迎着江风，横渡于“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之间，群峰锁翠，目击皆是美。
　　 象鼻峰，燕子阡溶洞，巴人千年悬棺（巴雾峡），时隔经年，险、秀、幽、奇四个峡段的自然奇观和未解之谜，于我而言，2009年夏天东方皇帝号游轮上畅游长江三峡，最令人怀想的竟不是这些目游神驰的奇迷，而是神农溪名不见经传的一段漫漂时光。
　　 神农溪，三峡汉巴人聚居地。从“华中第一峰”神农架的南坡始发，由南而北穿过恩施巴东山峡，于巫峡东2千米处汇入长江。
　　 那天中午，我们分批坐上“豌豆角”（小木舟），朝着神农溪的峡谷里竞发，漫漂。
　　 船头船尾各有一位艄公，篙起船行，江水逐波。
　　 一排清凌凌的浪花追着一只桨奔跑。倏一走神，又成了下一只桨的领跑者。这一簇浪花还是原来的它们吗？
　　 我抬头，只见一片狭长的天和汹涌的云。我颔首，素色溶漾，一带青蓝白，蓝的天，白的云，青的竹和树，青白相间的则是自然熔岩、峭壁与丛林。
　　 峰迥水绕，绕过一弯又一弯，蝉声、人声被抛在了后面。
　　 壁立千仞，山聚谷合。千米之外，一个椭圆的深滩赫然在目，漂流也临近终点。
　　 艄公放下竹篙，抖开成团的纤绳，一端系在船桩上，另一端布片式褡裢套在肩上。赤脚下了船，涉水向右岸而去，且行且放纤绳……
　　 乱石堆上，前前后后，三五个艄公深一脚浅一脚，弯腰弓背，三十度低头拉行……身形负重，步态闲适，他们走成了一个队列，原来这就是巴东神农溪纤夫拉纤的“现场直播”了。
　　 我们成了无关痛痒的看客。
　　 在机械船之前，农副产品和日用品，凭借巴东汉子的牵引，绕过急流、险滩、暗礁，经由扁舟运进运出。千百年来，他们的名字叫纤夫，所经之处，叫巴东神农溪文化走廊。
　　 曾几何时，和俄罗斯的伏尔加河纤夫文化，中西遥应。
　　 科技进步，渡轮、AI（人工智能）将渐次取代人力，再也不会重现列宾画景中那苦役般的劳作了。
　　 我们这群看客，何必再经受那些过往？现时态的拉纤游戏，没有欢腾也没有刺激，没有苦役也没有凄寂，只有戏仿的表演，轻松，自然。
　　 远远地，山头响起了土家歌谣。
　　 呼朋唤友的音符，在壑谷曲折的山涧起伏、悠回，怀旧似地的跌落水面，惊醒了那些安分的水族生灵。
　　 砰——砰，一只鲜红利嘴的鸟儿俯冲而下，水花四溢。砰——砰，不远处，水草摇曳，鱼虾惊跳，又一只如飞箭插入水中。它们就是三峡最快捷的“杀手”，红嘴巨鸥。
　　 花开的荷叶铁线蕨，挂果的三峡白前，自由泳的白海豚……任人类截流建坝，它们顾自逍遥，安然栖住。
　　
　　 二
　　 雨衣，雨鞋，雨帽，再裹上救生衣，把自己装备的像个实心粽。
　　 长短水枪，大盆小桶，荷枪实弹，一一备妥。
　　 船头上，长枪远攻，水盆近泼，火力猛烈，情势紧张，颇有万马战犹酣的盛况。泼水声，抢夺声，冲锋声，像一曲交响乐在水面轰响，是飞夺争渡的凯歌，是力量比拼的旋律，声声贯耳。顷刻间，两船参与混战的人全成了湿人。
　　 娘子兵一边给水枪吸水，一边忙不迭地清擦战场。
　　 一向文静的冰雨也惊叫连连，只见她蹲在船尾，紧咬双唇，徒手撩水……橡皮船摇晃，她高挑的身子也左摇右晃。
　　 又一只船追上来了。一伙“小鬼子”平端着武器，冲着船头的我们就是一阵横扫猛射，长长的水枪喷出了一条条急湍甚箭的水柱……出其不意之战，飞瀑直下，船头的几个全着了道。我迅疾地拾起水枪，终是慢了半拍，眼瞅着橡皮艇轻捷地冲了过去，转过一道急弯，冲浪下一道险流去了。
　　 我的妈，哎呀。
　　 我循声一看，竟是我们的队友冰雨，她水鬼一样，在水中扑腾呢。后来，那一个精彩瞬间被我们一次次回想，何以一管猛浪若奔的水龙就钟情于她？首当其冲该是船头的我，然后是阿君。大概率是一遇事就慌神的小毛病，又加之人高马大，一时重心不稳，表演了一个自由落水的花絮。危急关头可以令她连最擅长的游泳本领也忘到爪哇国了。憨得可爱，竟也会巧舌如簧，只是她辩词十之八九禁不起理性敲打，阿君特爱激她逗她，我就乐得小坏一把。和她在一起玩，总有意外惊喜，我和阿君特别享受。
　　 落水女神，来……我搭救你！
　　 说时迟那时快。敏捷的阿君一边打趣，一支竹杆水枪早伸了过去。满脸通红的冰雨抓着竹管，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船上。
　　 一船人爆出了高低部的和声，黑艄公露出了大板牙。橡皮船儿又连晃了几下，就顺流向前。
　　 青山丛荫中，秋蝉也跟着嚷了起来，不胜低回。
　　
　　 三
　　 妈咪，快看。念念有词的童音惊飞了我的神游。
　　 无垠的水域中，一只蜻蜓贴着浪花而飞，透明的羽翼颤颤地闪，荧荧亮的大眼眨着初美的辉光，静深而空明。它肯定是这一片浩渺水域的巡航员。
　　 永安溪清澈如镜，碧波潋滟。
　　 热！稠密的蝉鸣，一浪压过一浪，似有一个无形的绿罩，从两岸包抄而降，起起落落。
　　 几只木筏上，一朵朵艳阳高照的花开，是撑开的七彩花伞，而那些热切的眼，藏在弧影和江景之下，孕着南方水域神秘的诗意。
　　 艄公只顾撑筏，一语不发。他手中的竹篙用力向后下方推去，一点一划，竹筏就平缓地向前漂去。
　　 咔咔咔，筏底与白卵石摩擦出声，伴奏着小媛媛的童歌《妈妈格桑花》。
　　 依在你的怀里，就到了家
　　 牵着你的手，风雨不害怕
　　 听着你的歌，梦里开鲜花
　　 ……
　　 天真未泯胜天籁。一路行来，她带给我们无尽的惊喜和乐。她就是阿君的二宝，武装得宛若一枚橙黄粽。她和我并坐前排。她漂流的装备不是水枪，而是一把临时起意拾来的小竹棍。竹梢这头拽在手心，竹尾则倚靠于竹筏边沿，随波而动，毫不费力地在水面犁出一道小波纹，瞬间就和筏尾的大波纹拥成一团。
　　 江水也有母子情。她倚靠在阿君的怀里，一双童稚的大眼里盈着最美的发现。那稚气的样貌，是2022年7月6日上午十点永安溪上人与水最自然的互动，那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撩着漫上竹筏的清波，溅起我们心中爽滑的凉意，可亲又可心。
　　 原生态河道，几只竹筏平缓地行进着。
　　 天然滩林的上空，时而掠过一只银色的鹭鸟，时而翩飞一只彩蝶，又一瞥而逝。
　　 时间的风，收割着人间美好。藏在小阳伞的我们全是俘虏。
　　 不怕孤独地奔跑，也将不惧，孤独地离去。
　　 或许，清源，木筏，任其自然，随波逐流，这就是江南漂流的魅力。
　　 在自由的漂流中，我们放逐了时间，我们也被时间放逐了。
　　
　　 四
　　 清流潺潺，神质悉移，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大自然的歌手普里什文最深情的呼告《大地的眼睛》。
　　 九曲竹溪，坐过漓江竹筏，湖南沅江，听过湘西风情的放排歌，看过苗家女子在浣洗和毛宝在放哨……
　　 清香习习，一缕炊烟上云霄。从纷披的浓荫树隙中，隐约可见灰白的栈道，青瓦白壁的老屋和意乐之人。
　　 人间漂泊，注定是一个永恒的变量。对惯于孤独的我而言，竟对有形或无形的漂泊生涯产生莫名的好感，甚而对生命的离散也见惯不惊。
　　 家、学校、社会，我任性的漂泊一次比一次遥远。从出生地贞元出发，走过丰谷、卧龙、长卿、潼江，最后定居东海之滨，每一次落地生根，在痛楚的蜕变中，历经渐进式的追新和良性的辜负，断舍旧情和炼化新我，实现从身到心、由我、你及他世界的主体间性的人世漂泊。
　　 纵然一生都走不回去，也要一道漂泊，于碧潭里濯发，在桃源的怀中取暖，通往更早的好时光——种菜，养鸡禽，牧守一片清净不染的晴空，享受拔了根、挂了空的生命在场，抵达一种无风无雨、灵根自植的精神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