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歌声(征稿·小小说)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耳边依然环绕着从远方传来的歌声。
我跟着阿米克老头,来到看守所大院。那是因为我的皮卡,撞了他的牛。
我有三年驾龄。曾给想学车的二叔吹嘘,拿了证你把驾校学的东西都忘掉,我来教你怎么开。可师傅也有打嘴的时候,我的车速太快,又喝了酒,在伊勒格代村的一个胡同口出了事。我的皮卡,把一头大母牛碾出七八米,还狠狠地甩进路旁的蓄水池里。正骑着马的阿米克,叫着真主,跳下来,往一旁躲。我怕他揍我,一口气开出了村外。
村外大院,是我们工程队的宿舍。我停住车,只在院门口转悠,不敢进去,怕二叔凶我。那天色已暗下来,门两旁的杨树枝桠被夕阳拍打在雪地上,似一幅潦草的素描,杂乱杂乱的。牧羊的哈萨克姑娘回家了,像往常一样,歌声清亮而高远。我抬起头,向远方望去,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天空,静静地出神。
二叔有个习惯,遇事的时候喜欢抽烟。凭他抽烟的速度和烟蒂的个数判定事情的难易。于是,他就蹲在石阶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捏着烟卷,嘴巴嗞嗞响,脑袋上浓烟滚滚。抽到第十一支,他才痛下决心。
阿米克像掐准了我们啥时间去拜访似的,正等在廊檐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捏根小棍儿在牙缝里翘。他一定恨死我这个莽撞的家伙了。
二叔探过交警队的一位领导,只要阿米克不起诉,回旋余地相当大。但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是三两句话能解决的。他看着阿米克的眼睛,真诚道歉,“太对不住,对不住。”然后把昨晚买好的礼包递过去,“我们来看看牛。死牛归你还是归我?”
阿米克扔了剔牙棍,吸溜吸溜嘴,不紧不慢地说:“没牛了,埋了,看照片吧。赔……五万。要不就法庭上见。”
二叔朝我点个眼色,我们告辞离开,先晾一晾。第二天再去,好像没起什么作用。老阿米克更蛮横了,改要六万元,说那牛怀着犊儿呢,一尸两命。
二叔依然平静,他朝阿米克迈了一步,说:“赔偿是应该的,只要合适。您掂量吧,老哥。咱俩同龄人,你的孩子和我侄儿也差不多大小吧?唉,老人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把他弄看守所里去,怕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实在没法子,也争取少呆一天是一天。”
阿米克愣了愣,然后拿目光锁住我,那眼睛里分明有一种怜惜,或是哀伤。他忽然也前进了一步,朝二叔伸出双手来。那是哈萨克老朋友见面表示亲近时使用的握手礼。之后,他们躲进屋子。
那天我不知道他们密谋了什么,只知道结果和我想像得天差地别。我还是被投进了看守所,并受拘六个月。那天夜里,女孩的歌声传来,显得低沉而忧伤。我打着喷嚏,觉得寒凉。
有时候又不想确定,我好像看见一街的人,还有星光。我试着往前走几步,再后退,都没人在意我。这样的冷落像极了一条蛇,箍住我,一点点缠绕,锁紧,直到窒息。我惊叫了一声,人和星不见了,只有一盏灯、一扇窗,窗外是一辆会鸣警笛的车。
我又想听那位哈萨克姑娘的歌声了,如百灵般婉转清幽。那天是感冒了吗?那天我为什么不去见见她呢?
我诅咒阿米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怒气和哀怨结了痂,发不出来了。被放出来的时候,我是那么的平和与沉稳。
二叔说,你阿米克叔叔请咱们去做客,他做了手抓肉和马肠,还有马奶酒。沉稳的我又有点抗拒了,却拗不过叔叔。
二叔又说,你可怜的阿米克叔叔有一个儿子,叫木拉提。前年死了,和你一样,喝酒,飞车。他是想让你吃点苦,长记性,别像木拉提似的,追悔莫及。
我们到的时候,阿米克正等在胡同口,穿着一件套头式衬衣,衬衣上绣着鲜艳的花纹,特精神;心情也不错,笑意盈盈。
我忽然又听到姑娘的歌声了。那素未谋面的人儿呀!她一定有一双玛瑙似灵动的大眼睛,甜甜的笑靥,大方又带点羞涩的神情。
阿米克也在听,哦,牧羊回来了,我可怜的孩子,她是木拉提的雪莲花。
去看她吧,孩子。阿米克的目光好像一直追着我,像追他的木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