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故乡那片地(散文)
一
故乡在江西金溪浒湾镇,山柔水媚,风烟俱净,草木葱郁,小巷清幽,小桥古朴,不是江南,似江南。
浒湾的东边有一大片地,长十里,宽有几百米,被两条河堤夹在中间,有菜地、田地和果园,以菜地为主。住在浒湾东边人家的地都在这片空间里,我家的菜地也在其中。一块块地呈长方形或正方形,如棋盘似的纵横交错。浒湾人把这片地称为“地里”,如此称呼,亲切,接地气,显示了浒湾人憨厚质朴的性情,表达了他们对土地的情意。
地里四季菜蔬丰茂。春有韭菜、菠菜、莴苣、油菜,夏有辣椒、空心菜、苦瓜、茄子、豆角、丝瓜、南瓜、冬瓜,秋有雪里蕻、芹菜、香菜,冬有大白菜、白萝卜、土豆,红绿黄橙紫,五彩斑斓,向大地的深处铺开,也铺开了季节的风情与荣光。
田地虽少,不失气势。春天,稻田绿汪汪的,修长的禾苗,鲜艳欲滴,一掐可出水。夏天,稻田一片金黄,饱满的谷粒鼓胀而出,漫溢着成熟的气息。秋天,稻谷收割,田地空旷,透着清幽和寂寥。人站于河堤上,望着空荡荡的田地,心生苍茫之感,感受到秋的萧瑟与苍凉。
果园大小不一,多则有上百棵,少则十来棵。也有不少人家在自家菜地里种上一两棵果树,自然称不上是果园了。果园有桔子树、柚子树、柿子树和梨子树等,以桔子树最多。我家菜地相邻处有一片桔子园,有上百棵桔子树,四周用篱笆围住,站在篱笆外往里看去,给人幽深和神秘之感。这些桔子树和其他桔子树不同,偏矮,叶更厚,有金属的质感。结出的桔子皮薄,小而甜。除了桔子树,属柿子树多。柿子成熟时,火红地挂于枝头,像一盏盏灯笼,点亮秋日的天空,格外惹眼,让人不舍移目,很想把那些柿子用眼睛搬回家。
在年少的记忆里,除了恶劣的天气,人们日日都会去地里。夏天的清晨或傍晚,地里尤为热闹。每一块地里都有人。人们低头,弯腰,把腰弯成石拱桥的形状,默默地劳作,把汗水滴入泥土里,湿润了土,也湿润了土里的农作物。干完活,人们也不急着回家,而喜欢坐在土埂上,低头凝视大地,嗅嗅泥土的气息。或三五个聚在谁家的树底下,唠嗑着与土地有关的话题,谈论怎样才能让菜长得更好,如何增加稻谷的产量,谁种的菜最好吃,谁种的水果好看……说话的时候,人们的眉心凝结着一种凝重和旷达,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就是地里没有什么活要干,人们也要背着手去转一转,转转心里才舒服,才踏实。因为这片地是他们的经济支撑,他们热爱它,把它当成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归宿,把此生的命运和它牵系在一起。
二
童年的夏天,我常和小伙伴霞子、玲玲到地里玩,在土埂上跑来跑去。土埂弯弯曲曲,把一片片菜地、田地、果园连接起来,有曲径通幽之感,比走在街巷间更为有趣,更有新鲜感。
跑的过程中,会遇到一朵朵菜花——丝瓜花、豆角花、南瓜花、空心菜花……女孩子天生爱花,与花的遇见自是欢喜。虽然浒湾有很多花——桃花、映山红、栀子花、梨花、桂花,美感横陈,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菜花的喜爱。空心菜花一派素淡,不艳,自有韵致,沉静自持;豆角花呈青紫色,有狐媚的气质,素朴里妖娆无限;南瓜花,土黄的色泽,花朵硕大,仿佛集聚了整个夏天的热烈和激情……时有蜜蜂、蝴蝶在菜花上飞舞或停驻,我们不喜欢蜜蜂,只喜欢蝴蝶。有时我们会抓一只蝴蝶,放于手心,细细瞧着。蝴蝶并不因此惊慌,从容不迫,盈盈站立,轻轻扇动翅膀,它以为自己站于一朵花间呢。看了一会,我们放飞蝴蝶。蝴蝶往往会飞舞一圈,再离去,去奔赴另一朵花。蝴蝶的一生,是一场奔赴花的旅程,是寻觅美的一生,多么美好。那一刻,渴望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与花相伴,真美。
盛夏的午后,趁大人午休,我和大哥、二姐往地里去。大哥手持一根竹竿,竹竿顶部有一个网兜,底部有线可以收拢网兜,用来套蝉。午后的地里,万分寂静,只有蝉鸣声声,只有跋扈的阳光和嚣张的热风。阳光肆无忌惮,大胆抚摸庄稼,抚摸菜花,抚摸每一片树叶,也抚摸我们的寸寸肌肤。我们不惧热,从一块地走向另一块地,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发现树上有蝉,如发现珍宝。每套到一只蝉,欢呼雀跃。除了套蝉,还抓金龟子。我们像猴似的爬上树,站在树干上搜寻,发现有金龟子趴在树枝上,靠近,抓住,放进随身携带的小玻璃瓶子里。那天下午,我们抓到不少金龟子,套到不少蝉,感觉够了,才偷偷溜回家。趁大人不在,点燃灶火,烤蝉吃。平日里荤腥吃得少,觉得烤熟的蝉是美味,香喷喷的。吃完烤蝉,我和二姐把金龟子用线系着,握着线端,让金龟子飞,如放风筝似的快活,让小伙伴们万分羡慕,啧啧称道,于是,自豪和得意漫天涌来。
水果成熟时,往地里跑得更勤。
记得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和霞子去地里摘菜。摘完,也不急着回家,在土埂上绕来绕去,经过一棵棵果树,各种成熟的水果以撩人的姿态诱惑着我们,真想捧之入怀,大快朵颐,只是果树的主人在旁,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待走到河堤边的一个角落,看到一块菜地里有一棵梨子树,枝头上挂满青梨。秋风飘来,梨子颤颤抖动,似在向我们招呼:“摘我吧,摘我吧。”环顾四周,主人不在,左右也无人,天赐良机。我和霞子麻利地偷摘了四个,揣进怀里,飞速奔至河滩,蹲在那里抱着梨子大啃起来。梨子很甜,汁水丰盈,口感清甜,特别爽脆。那种味道至今怀念。
一次和二姐在地里偷摘柿子时,恰巧主人来了。那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远远看到我们,气得哇哇大叫,捡起一块石头,飞奔而来。当时二姐正趴在树上,没有注意。我一时紧张,顾不上二姐,赶紧逃之夭夭。二姐被那个男子抓住,拉到外婆那里评理。外婆狠狠地批评了二姐一顿。男子走后,外婆告诉我们,男子住在豆豉湾,是个可怜人,患有耳疾,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靠种十来棵柿子树和养几头猪为生。自那一次,我再未去偷摘人家的水果,但依然爱在果树边走来走去,虽然吃不到,看看也是好的。
地里,是童年的乐园,藏着童年的秘密和心事。
三
十一岁那年的暑假。外婆对我说:“燕子,你长大了,该帮家里干点活了,明早和外婆去地里扛水,外婆老了,一个人做不动了。”那年大姐已出嫁,大哥、二哥都不在浒湾。我自是不乐意的,心想为何不叫二姐呢。但是外婆一向最疼我,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就被外婆叫醒。我睡眼惺忪,和外婆扛着马桶,往地里而去。经过几户人家,人家的门口还有人在竹床上睡觉。穿过巷子,翻过河堤,进入地里。清晨的地里,有静谧的意味,空气里流淌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不久,抵达我家的菜地。
菜地不大,却种了不少菜,除了当季菜蔬,还有两棵树——桃树和桔子树。桃树爱开花,不爱结桃。桃花开的时候,满树粉红,外婆喜欢伫立在桃花下静静地看,仿佛看到她如花的年华。那时我的兴趣集中在桃子上,对桃花不甚留意,只盼着桃树长桃子。盼着盼着,有一年,桃树终于长出了桃子,小小的,涩涩的,很难吃,让人失望。外婆便把桃子摘下,做成桃子干,很甜,我们吃得心花怒放。此后,桃树闷声不响,只管开花,不管结桃。桔子树,长势正常,年年秋天都会长满桔子。摘桔子的日子,是秋天的盛事,跟过年似的。那些天,吃桔子吃得过瘾,感觉日子如桔子似的甘甜。所以全家除了外婆,都爱桔子树,不爱桃树,觉得它中看不中用。
到菜地,外婆先巡逻一圈,仔细查看每一种菜,把长到土埂上的空心菜移进空心菜地里;拔去丝瓜地里的两根草;摘去豆角上的一只虫;撩开南瓜藤和冬瓜藤,观察南瓜和冬瓜的长势;捏碎干掉了的土……做这些的时候,外婆很细致很专注,像照顾她的孩子,倾尽柔情和爱意。忙完,才去水塘。
水塘在菜地附近,走两分钟,下一个小坡就到了。扛水时,外婆把马桶尽量往她那边移,如此,我轻松多了。外婆浇水的时候。我就爬到桔子树上去,坐在树干上,看外婆浇水。浇水用的是泼勺,很长,有点重,但外婆用起来得心应手,像握着锅铲似的轻松。每次从桶里舀出水,外婆先在空中划出半圆形,再泼入菜里,如侠女舞剑,刚柔并济,潇洒极了。水花在空中四溅,被晨光映照得发亮,滴落在空心菜叶、南瓜花上,留下一个个小水珠,如露珠似的滚动,晶莹、漂亮;水花落在土里,干燥的土迫不及待吸收,重新变得松软、湿润。那个早上,我和外婆扛了十多桶水,才把所有的菜浇完。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看到菜被水滋养得水灵灵的,重新焕发生机,颇感欣慰。
整个暑假,早晨和傍晚我都在地里。日日和菜见面,看着它们成长,由衷欢喜。每次扛水完毕,也不盼着回家,爱坐在树底下,看着那些菜。看到豆角花变黑,空心菜叶被虫咬,苦瓜来不及摘,熟得自己掉落、裂开,露出里面金黄的瓜瓤,会感叹,盼着菜花不谢,菜不老,鲜嫩如初。
因为菜地有我的一份汗水,对那些菜便有了感情。如果小妹到地里玩,折了一朵南瓜花或者踩到一根空心菜,会心疼,想着空心菜和南瓜花会不会痛。但是又不敢说什么,小妹是家里的小公主,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我们谁也不敢得罪她。否则,要挨荆条吓唬的。
每次从地里归来,外婆都要摘些菜回。空心菜最会长,每天都摘,一摘一大把,每天早饭的菜肴都有一道凉拌空心菜叶和豆豉炒空心菜梗。其次摘得多的是辣椒、茄子、豆角、苦瓜等。桌上频频有虎皮辣椒、凉拌茄子、辣椒炒苦瓜。大家吃得很香,母亲边吃边说今年的菜特别的好吃。我知道母亲是在间接地表扬我,但我并不因此开心,看到那些菜蔬最终进入我们的肠胃,莫名为菜的命运而感慨,觉得做菜真可怜,还不如做一根草。
读初中时,外婆不慎跌倒,骨折,只能躺在床上,一躺数年,再也不能去地里了。母亲无暇顾及,我家的菜地渐至荒芜。从此我也告别了扛水的苦差,不知该庆幸,还是忧伤。我喜欢菜地里长满菜,在我眼里,那是风景,也是人间烟火的另一种形态。我更想看到外婆在菜地里劳动的样子,那代表外婆是健康的,是快乐的。
四
九十年代,打工热潮来临。浒湾人纷纷跑去深圳、广州等地打工,地里荒芜,无人种植,从此被杂草覆盖,有了萧条迹象。只有少数中老年人还坚持在地里劳作,黄昏下,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无限悠长,显得落寞。地里再也看不到孩子奔跑的身影,他们有电视可看,有游戏机可玩,谁还去地里玩呢。
那时外婆已能下床,可以拄着拐杖小范围走动。外婆经常坐在门口,看到有熟人扛着锄头,挑着马桶走过,便会热情招呼,然后感叹:“现在种地的越来越少了,好多地都荒了,可惜呀。”外婆只能这样唠叨着,以此来表达她的失落。对于地里的清冷,我也感到遗憾。因为那片地曾经承载过我的童年时光,洒下过我的汗水,是我无限贴近土地的一个所在。只是“土地”个词,道出来情深意长,浒湾人并没有因为土地而发家致富,光宗耀祖,所以他们只能告别土地,去寻找新的生存方式,这是无奈之举,也是一种抗争和追求。或许,经过打拼,有了资本,再回来打理他们的土地,或许这是一个可行的等待土地的办法吧。
但事与愿违。数年后,有人在外面赚到了钱,便回家盖房子,嫌以前老房子的面积小,就到地里盖。那些荒芜多年的杂草被火烧掉,浓浓烟雾在浒湾的上空飘。数月后,一座崭新的三层楼房拔地而起。后来人们不断跟着效仿。慢慢地,那片地被一座座钢筋水泥的房子代替。房子的中间,还残留着些许稀稀拉拉的菜地和树木,让我依稀觅到曾经的痕迹。只是那些菜和树木,显得不够精神,因为它们不能尽情享受到阳光的照耀和风的吹拂,阳光和风大半都落在了房顶上。而那些房子,几乎都空着,房子的主人长年在外地打工赚钱,只在年年清明或春节的时候回来住上两天。这些房子是寂寞的,唯有和阳光、月光、风雨相伴,任荒草没过台阶,任鸟粪落满屋顶,独自守候清冷时光,静待主人归来。
土地,可以默默地忍受着践踏,可我的心不忍。哦,故乡的那片地,总会再次盛满了欢乐。我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着这样的想法,想法很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