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烟漫山(小说)
夏蝉的声音已经找不到了,树叶也开始飘忽,晚风没有了先前的温度,空气中的杂质携着干烟叶的熏香,秋天真的来了,和着昏黄的灯光,照进了我的世界。
村里的人们还在忙着给烟草除老叶。那些经年历久的老叶啊,面黄肌瘦,横七竖八躺在山间地里,很快就会睡着,随着时间和雨水一起消失,唯有宽大厚重的熟叶才能被带回,在经过数日的烘烤后卖到烟叶站。今年三哥的烟草和去年一样高大厚实,卖到的钱可以买一个媳妇。三哥一个人,地有好几块,去年,三哥凭借卖烟草的收入买了一个媳妇,买过来之后钱还剩了不少嘞。
媳妇叫小燕来着,我是小辈,应该叫她三嫂,三哥不准我这么叫,难道要我叫她燕子,三哥也不准,三哥说只有合法夫妻才可以叫三嫂,我当然明白这不是合法夫妻,也不是夫妻,后来我学着他叫她小燕,她也会呵呵地回应,三哥倒也允许这个叫法。
今天天还没亮三哥就起了,他没拉灯,摸着墙壁走出去,借着还没有消散的月光,他把背篓倒过来,底部的干泥巴在他的拍打下纷纷落地,屋子里也跟着乒乓作响,小燕也醒了,踩着泛着油光的裤脚,摩擦着冰凉的水泥地走了过来。
“滚克点,不要挡到我。”屋外本就没多少光亮,被三嫂肥硕的身躯挡住了,三哥的脸黑了,有了一点狰狞,他忙着清理背篓上的泥土,伸手把肥硕的小燕推到一边。随便手掐了小燕的后背,三嫂忍着疼痛把位置拉扯开来。
三哥顺着小燕的视线看过去,较远处有很显眼的朝霞,太阳还没露完全脸,天空已经变色,白斑云韵,有数不清的理想绽放,暗红的太阳躲在层层幽云里,像三哥幽红的眼睛,数不清的理想,绽放有序,褪而含晕。
他没有心情去体味这黎明美景,也不懂理想究竟如何绽放,他现在看到人就躲,生怕别人拿小燕开他的玩笑,他还在想毛九的话,毛九说,买到这么个傻子媳妇还不如卖出去,说不定还能赚点。三哥当时给毛九吃了一巴掌,现在却想起了他说的话,其他的想多了伤脑,人,想多了就累,真烦。他的心情很复杂,小燕是他去年夏天买来的媳妇,但是叫媳妇他不好意思,他经常听到旁人笑话小三买了个傻子老婆,他说,那不是老婆,不是老婆,旁人笑着说那她是谁,他也不说话,他叫她小燕,出门也不准我喊她三嫂,他确实不能让别人把小燕当自己的媳妇,他自己也只是把她当做生娃工具而已,或许也把她当做一种发泄的渠道。小燕还真给三哥生了一个儿子,是在一棵古老的核桃树下生的,请了家门里很有声望的大奶奶帮忙接生,当时我从地里牵着牛回来,看到核桃树下一地的血渍与粘稠的秽物。
今天三哥起的很早,起来就把背篓上粘的污泥清理了,磨了镰刀,他的思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动作机械地洗手,装马墩,眼里没有一点光亮,装完马墩噔噔噔地起步,马把尾巴撅起来,一骨碌的白烟也爬到空中,记忆又流到了去年的夏天。
当时夏日炎炎,比起今天早上的凉风,那天的天气好像能把人吃掉。三哥刚走地里回来,到门前的光亮石板上剃去了鞋泥,光脚赤身走到屋里,举起桌上的印着大红“福”字的茶缸喝着昨晚招待大奶奶的隔夜茶。他看了看太阳,烈日当头,差不多该到了,他心想。他到门外木材堆上拿昨天刚洗过的短衫穿上。大奶奶果然没几分钟就来了,拿着一根拐杖,踉踉跄跄,每走一步身体都有颤抖,走路呼气伴着浓稠的痰响,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就把三哥喊出来,大奶奶手里牵着一个高大哟黑的女人,她年轻女人不说话,一件比较干净的蓝绿色短袖把她的脸映出了向日葵的模样,三哥有点慌张,点头哈腰地把大奶奶请进屋里。
不知道隔了多久,三哥把大奶奶送出门了,嘴里不停道谢,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听着大奶奶的嘱托,两人手握手,到门口又聊了几分钟,终于送走,三哥没上地里去了,他在屋内暗黑的角落翻洗了山药,太阳还没落进地平线他就和小燕先睡了。
我见到小燕是她到三哥家的三天后了,那时我已经听说三哥买了个媳妇,我以为多漂亮,跑过来看,不怎么漂亮,有点黑,我不喜欢,有点胖,我更不喜欢了。见她半天不说话,不是害羞,原来是个哑巴,这下我就很讨厌了,哑巴都没有素质,哑巴都喜欢发疯,像旁边的张大爷一样,我怕了,怕三嫂每到黄昏就会发疯 ,会对行人无故破口大骂,我又侧眼看她一下就跑开了。这是我和小燕第一次见面,她呵呵呵笑不停,她是个傻子,原来旁人说的没错。
三哥啊三哥,你买个傻子媳妇,你别说你是我哥。三哥啊,小燕才来几天,我就看见她腿上的脏泥,脖子上的汗渍和油珠。你把你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像个绳套,把她勒得死死的。三哥,你这家伙平时乐呵呵的看起来很老实,没想到你天天打骂小燕,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这个家伙,平时在外面怂得收脖子,在家的声音却震耳欲聋。
三嫂,肚子大了,你你你……你别吃啦条了,给我吧,我今天教训了欺负你的小孩子,你不感激我吗,你应该给我颗辣条吃,没事,我理解你不懂人情世故。三嫂,不,小燕,唉,你倒是说说,是说你是哪里人啊,哦,你不会说话, 你倒是跑啊,你是被拐卖的,为什么不跑呢,别吃了,你,你的嘴角延线拖了好长,看起来真恶心。不过我的口水流出来了我的喉咙刚刚咕噜一下。我挺尴尬了,你别吃了,听我说,我不要你的辣条,快跑吧,我在我家都能听到皮带抽打到你身上的声音哟,我在清晨就被三哥骂醒哟,不,他指着你的鼻子,实际上是骂我们全村人哟,我们拿他开玩笑,说他好福气买到懂事的媳妇,他羞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三嫂,三哥是个实在人,也是个闷汉子哦,恐怕你快被打死喽。你你你……你听我说,找机会回家吧……我总是自言自语,有的言语只有我听到,有的言语被环境消融,我也要成为一个哑巴喽!
起初小燕过着我羡慕的生活,三哥每天都给小燕一块钱,一块钱能买什么?两包劣质辣条,或者两包劣质豆奶,一包加了色素和味精的自来水酱油,唉,差点跑题了。不过几天后小燕就被三哥带到地里了,她不会挖地,却能把一大背篓的烟草背回家。她踩着湿泥,裤腿把杂草撞到两边,小燕稳稳当当的把沉重的烟草背回家,烟草上占满了清晨的露水,把小燕全身都快打湿了。她放下背篓,只是呼吸厚重,频率加快,往石板水缸里喝了一瓢水就恢复了体力。
就这么一个能干的女人啊,三哥这狗粮娘养的,平日里对她拳打脚踢哟。现在天还没亮,月亮还挂在歪树梢上,闪烁着太微弱的银光。她的儿子还在家嘞,他还在熟睡哟,三哥起的很早,手里的动作结束了,看了一眼方才绝美的朝霞,估计他们的儿子还有两个小时才醒。朝霞把天空一角都映成红色,三哥低头,噔噔噔赶马起步,马儿撅起尾巴,一股白烟爬到空中去了,三哥的思绪又回来了。
他这汉子,不喜欢朝霞,或许他认为这朝霞和黄昏一样,能把人谋杀,且这种瘆人的浪漫让人不得脱解之法,把三哥的感情扭曲在一起,堆砌成一睹高墙,让人看不见他的内心。三哥坚信这两年对小燕没有任何感情,她不过是个傻子,是个哑巴,买过来,倒也实现了他生个儿子的愿望,应该把她送走了,三哥不会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他没有想象过未来没有小燕的日子究竟什么样子,但是回望过去一年,村里人充满玩味眼神和粗鲁的言语总让三哥生出一种耻辱。三哥回过神来,听见小燕支支吾吾指着朝霞,笑话,她难道也懂这黎明的浪漫?
读者朋友,我该如何去刻画她的形象呢,凭我仅存的多年前的记忆吗,还是凭着有意雕琢的繁华文字?都不是,我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去表达,对我写作是一个很好的提升机会,想来,真诚的刻画也是对逝者的尊重,三嫂在那天之后就去了更自由更遥远更光明的地方。
三哥把三嫂带到地里,他把马儿栓在桃树即将粉碎的带芽枯枝上,这里该叫什么地呢,地里面很多大石头,也有小石头,有一点点土,靠着不高的山,山上有野鸡与栗树,山下另一头是水泥公路,地连着山,靠山接地的地方是桃树林,地里荒了一个多星期已经有杂草了。三哥收下来的生姜还在地里,用塑料厚膜包裹着,地里有一个大坑,五六米深,里面黑漆漆的,三哥准备造个水池,今年生姜生意好做,他准备把这块地里的生姜当做姜种,明年再种更多,三哥准备把生姜全部储存在大坑里面。可三嫂就是死在里面的,三哥把小燕留在了大坑里。他让小燕跳进坑里,小燕从不磨叽,双手撑着洞口沿壁纵身一跃,整个人就消失在黑暗里了,里面真黑啊,小燕没有喊叫,她不怕黑吗?她死了,是三哥用石头和镰刀砸死的,三哥搬动成袋的姜,小燕在下面把它们搬到墙头,黑漆漆环境里,她整理得小心翼翼,把大袋的姜种搬进去更黑的墙壁。她太不小心了,抬头就看不到哪怕一点光亮了,三哥把装满石块的麻袋扔下来,没有听到石块碰撞的声音,小燕的后颈,哟黑的皮肤,很快就被暗红温热的液体包围住了,她急得哭泣,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头热得厉害,不过头脑有点莫名的清醒,她刚刚喊出一句“小三”的时候,三哥手里的镰刀已经飞进来了。三哥在坑外整个人僵住了,三哥哟,抱住石块,却抱不动,拿起镰刀,却扔不出,但他还是把镰刀扔进去了,唉,小燕喊了一句小三就没有声音喽……
太阳出山了,对月的牵挂也该停了。三哥回家了,背起门槛边的背篓就走,三哥到了另一片地。烟草长得实在高大,那些躺在一排排烟草中间沟壑里的,泥梗上的,青面石头上的,那些躺着的老叶里面蜷伏着烟草沉重的叹息,被三哥捡起来丢到背篓里,它们很快就会消逝,三哥喘着粗气到了小燕的坟外,勾背把软糯酸臭的烟叶倒进了三嫂的坟坑里,三嫂的气味被鱼草蛇虫的味道侵占了。后来,三嫂没了,二哥的儿子,我的小侄子和我说,三嫂去越南去嘞,我走着,装作听不见他在说话,地上干脆的树叶被我踩得噼噼啪啪,破碎了,我估计它们也去越南去嘞!
后来空气里有了薄雾,含着数不清的朦胧,秋的枯黄在此刻消解了,巨大的雨滴在这个季节像一颗颗珍珠垂落,三哥熟睡初醒的儿子看到这清美场景就不哭喽。
后来三哥耳朵背了,不种姜,还栽烟,逢人问起燕在哪,他就指指身后的山。
“这不都是烟吗?”
“嘿嘿,……”那人尽量扯笑着,谁知道他又问啥,三哥也听不见了。
村子躲在大山里,大山连绵有秩,烟叶在烤房里发出酸涩的浓烟,一起涌向山里。周而往始,未有归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