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刈草(散文)
八十年代初,我赋闲在家。同学中,有的早就当了兵混成军官了,有的也早就招工去了工厂,也有的幸运者被推荐上了大学,剩下的,也于77年和78年考上了大学,虽不是名牌,但总算从地瓜窖里爬出来了。他们大都当了老师,也有少数人进了党政。唯独我,却因了特殊原因,失去了原有的工作,又未能考大学,没有工作,又没有土地,只能吃闲饭,吃妻子的劳动。她用三十块钱养活了全家四口人,还担负着赡养母亲的义务,每月要寄钱给老人家。
我虽不懂农桑,但也不甘心吃闲饭,堂堂一男子汉,怎能叫一个女子承担养家糊口的义务,而自己闲着看蚂蚁上树!我为此常常自责自愧,焦灼不安。这时刚刚开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各阶层的人都躁动起来,因为那时候,上边叫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富起来谁光荣,就跟过去谁是贫农谁光荣一样。村里有的人下乡收头发,有的收兔毛,有的赶集搞贩卖,有的卖豆腐,有的炸油条卖,有的充分发挥土地的作用,种菜卖,有的开旅店,有的开小吃部……总之,人争取快富的主动性是调动起来了。
眼见人家都有了进钱的门路,而我却一分钱不争,又看看妻子教课累得要命,还要张罗全家人的吃穿用度,我心里也不忍。于是向她提出,我要做生意。
妻子不屑地说:“你是做生意的材料吗?”
我不服气:“人要逼马要骑,生活逼迫,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也学会做生意了。”
“算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书学习吧,经济你搞不了。我这三十块钱只要精打细算,节约点,还能勉强维持全家的生活。你做生意再亏上几十块,那我可真没办法了。”她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拿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为自己辩护:“马克思说,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像我这样,不从事生产劳动,又不做生意,自己养活不了自己,那不是枉为这辈子人吗?光在家看书能看出生活费来?”
妻子好像被我说服了,便给安排了个无大风险的工作:养兔子。这种工作不用到集市上去,不会受骗,也不用出远门,不会遭遇不测,也就是在外面割点草拿回家喂喂兔子。剪兔毛我不行,妻子行。当时一斤兔毛大概二十多块钱吧。
我闭着眼盘算,一只兔子每月要是能剪二两兔毛,十只兔子就可以剪二斤,算起来,每月光在兔子身上就可以收入四十块钱,比妻子的工资还多。“此奇货可居!”我学着大商人吕不韦的话高兴地对妻子说。
她哂笑道:“不指望你发财,你就锻炼锻炼吧。”接着揭我的短处:“我下乡锻炼了十几年了,庄稼地里什么活儿都会干,你还是农民出身呢,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没有!”
我当然不服气:别把人看低了,我要干出个样子叫你看看!
不久,妻子跟我上街买了十五只长毛兔。没有兔窝,就撒在院子里养着。
我虽然急于发财,但出于天性,觉得这些小兔非常可爱,富有诗意,仿佛它们成了我家的丁口。它们的毛雪白而光滑;它们的眼睛像红宝石,即使在阴影里也闪着红光。它们不讲享受,树皮、草根、青菜,什么都吃。吃起来胡子一动一动的,很好看。
我每天挑着两只筐外出割兔草。往南,一直到南沟崖;往北,一直到河北距河五六里的地方;往东,曾经跟女儿到过蓝墩村外的山上,记得她在山头上还背诵了一首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可以说,为了喂好兔子,我也算是不怕苦不怕累了。
但我发现,走得远,未必割草多,走得近,未必割草少;远了,连来带去,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近一点,时间就集中在割草上了。在割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主要的割草地点就集中在西北河了。
西北河不光树木高大,青草也很旺盛。“钝角三角形”(指西北河)西边的那条线一直延伸到于渰子的大沙丘,形成沿河的一个斜坡。斜坡上青草萋萋,适合放牧牛羊,当然也是我割兔草的好地方。春天,这里各种花儿开在青草间,像当地叫做“老鼠球”的一种野菜,开出的花是紫罗兰色的,虽不窈窕,但也稳重。还有蒲公英和苦菜花,黄灿灿的,怡人眼目。我虽然自知鄙陋,但因为爱好文学,也还时常用诗意的眼光来欣赏花鸟虫鱼,就像孔乙己一样,舍不得脱下象征读书人身份的大褂子。待到游目骋怀吟诗数首之后,这才想起筐内空空如也。看看太阳已近中午,便急忙蹲下,挥舞着镰刀割草。至于哪些草兔子爱吃,哪些不爱吃,那就无暇分辨了。
两个筐总算差不多满了,我挑着回了家。我将兔草往院子里一撒,那些小兔就都跑来抢食。看来它们饿极了。他们吃草的姿势很好看,两只长耳朵一煽一煽的,通红的小嘴嚼食的样子非常可爱。
看来,我割的草适合不适合兔子吃都不要紧,它们会摘而食之的。
我白天割草,晚上就着煤油灯看书。那段时间看了好几本名著。至于看书有什么用,我心里是朦胧的。
时光一天天过去,小兔一天天长大,不觉到了夏天。天气再热我也不能闲着。我不习惯戴斗笠,经常暴晒在日光下。但因为我在河边割草,热了就到河水里洗洗头,所以不曾中暑。河边与河州上,可以说百草丰茂,割满筐不费劲。这里有野芦苇、水红、菖蒲、车前草、灰菜、狗尾草、红蓼、山菊……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菜。对此我往往兼收并蓄,割下来带到家让小兔自己选择。其实这也是在偷懒,我的心思好像一直在文学上,有时候忍不住即景生情,背诵起《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实这里哪有什么“淑女”和“伊人”,不过偶尔有几个洗衣服的村妇而已。
西北河有一口圆井,是五七年修的。说是井,其实近乎池塘,因为它比普通的水井大得多,而比普通的池塘小一些。周围是用红石头砌起来的,标准的圆形,大概用大圆规量量也不会差多少。每次我割满筐子就来到这里的树荫下,坐在井边石头上,脚朝外,两手扶住身下的石头,面朝井水,静观水上游动的小鱼儿,不自觉地背诵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其情其景,真跟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差不多。这时,我真是宠辱偕忘,觉得自己也是大自然的一物了。于是心旷神怡,心想,若是有一个同气相求的人跟我在一起该多好啊。可惜,“微斯人,吾谁与归?”。
秋天到了,兔子也长大了。只是人家的兔子养在笼子里,毛色白净,剪了能卖个好价钱,我们的兔子是撒在院子里养的,兔子到处乱钻,兔毛灰突突的,卖不上价钱。加上因为吃了带露水的草,有好几只兔子拉肚子死了。因此,我的发财梦也就渐渐成了泡影。
但是,经过总结经验,经过努力,终于在第二年的夏天有了转机。我根据经验,割草的时候注意拣着兔子爱吃的草割,兔子拉肚子就及时给它们服土霉素。另外将兔子拦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保持兔毛清洁。妻子在教学之余及时剪兔毛。这样,养兔子算是有了可观的收益了,家庭生活也有所改善。
然而事物总是遵循辩证法的规律发展,一边有了收益,一边把妻子累病了。她因为身体虚弱,感染了重感冒,发高烧。我叫来医生给她打吊针,谁知又药物过敏。幸亏及时送到县医院救过来,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发生后,我一气之下,像法西斯一样,将兔子打死了好几个,不长时间就全把它们消灭了。这样,既饱了口福,又避免妻子再次累出病来。
兔子没了,我也失业了。到底干点什么,我拿不定主意,便看书消磨时光。我那段时间看的是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我为找不到事干而忧心的时候,县里恢复了我的代课教师职务,通知我到联中上课。从此,我开始了新的人生征程。
人生的路从来就不是平坦的,总是顺境与困境交替,螺旋式地向前延伸。当处于顺境时,人不能得意忘形;当处于困境时,也不能消极悲观,应该像苏轼那样达观、超然、坦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古人尚且如此乐观,我们就更应该如此。“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困境过去就是顺境,希望总是有的。
2022.11.18
写得极为细腻,引人入胜。
这段历史可以与姜子牙渭水河畔钓鱼的故事为伍。
我在穷困潦倒之时,也干过贩运煤炭与挖烧土(博山用来与煤炭末掺和做成煤饼的土)的活,而且还养家糊口。至今想来 其繁重艰辛, 依然令人汗流浃背。
这些都是咱们值得纪念的日子事情。
[握手][握手][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