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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李箱在大巴车上被人随手牵羊后，丹桂蹲在车站外的一片林荫下哭了。摸摸兜里还有五百元钱，幸亏学费是提前交给院方的，这五百块是揣在贴身口袋里，要是都放在行李箱中，那将是全军覆没。
　　 此人够可恨的，车上穿金戴银的人他不偷，却折腾一个乡下来的。好在自己不是插班生，不必到外面租房子，文学院有食堂有宿舍。丹桂哭了一会儿，心情好了许多，总得要面对，换洗衣服和化妆品没了，等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吧。能争取到学习指标不容易，丹桂是从农村来的。丹桂用衣袖擦了下脸，仰脖儿望望这座古老的省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流喧嚣，文学院在哪儿？
　　 推荐她来学习的孙老师交代得很清楚，丹桂临走前统统记在一个本子上。从随身的黑色帆布包取出牛皮封皮的本子，找到记录的地址，丹桂又犯愁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哪一条通往文学院？丹桂急出一身臭汗，从家辗转到大连，于朋友处呆了两天直至现在，已经有几天没洗澡了。再有两个月就是丹桂二十八十岁生日。
　　 女人终究爱干净，蓬头垢面的形象，谁也不会喜欢。要知道人的第一次见面，形象最重要。到了目的地必须找澡堂子自己好好洗洗，丹桂又捏了捏休闲服口袋里的钱，咬咬牙招呼一辆出租，讨价还价一番下来，司机师傅说：“好吧，二十就二十，听得出来你不是沈阳人。我不欺生，这里有计程表，一起步就是十元，你懂的。到鸭绿江路，老远了。按正常收费没有五十下不来，妹子，你是去学习的呗？”
　　 丹桂点了点头：“嗯呢，师傅，你是火眼金睛啊，怎么知道我是去学习，不是走亲戚？”
　　 师傅踩了下油门，车稳稳地上路了：“呵呵，我做计程车司机三十来年，什么人没见过？妹子，我不骗你，我给你算最低价了。”
　　 丹桂说：“谢谢师傅，谢谢了。”丹桂心里暖了很久，人生地不熟，被宰一次就惨了，妈说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别让人拐卖了。丹桂想起妈的话，有点五味杂陈。丹桂活了二十八年，这是走得最远的地方。
　　 以往的时光全是在那块土地上度过，春种夏锄秋收冬储，丹桂默默接受着季节的轮回，就着苍天厚土写点文字，谁知写着写着就有人发现了丹桂。
　　 先是市里慈善总会的老乡小付弟弟，他在本地报纸上读到丹桂的文章，沿图索骥找到了丹桂。当时，丹桂在玉米大田拔草，一种狗尾草，生命力十分强，拔了一茬，搁不几日又出来一茬。在田地里铺成葱绿的植被，丹桂的爹从不用农药锄草，靠人工拔草。
　　 爹是个老犟眼子，他觉得土地一旦喷施农药，土质板结，杀死了泥壤中很多有机肥料，爹说什么，家里几口人没有敢顶撞的。那就拔草，拔一批，过几日又出现一批，狗尾草就像宁死不屈的士兵，骨子特别坚韧，只要有一线生机，它就可以存活。丹桂试验过，拔的狗尾草扔在堤坝上，日头暴晒后，它打个蔫，经过夜露的滋润又活了。对它的处理，唯有深埋，或者沤粪池内。
　　 那天，丹桂吃了一碗苞米粥，一根萝卜瓜子，抹抹嘴，肩上搭了一条白色毛巾，就去西大坡责任田拔草。进了自家地块，垄上齐刷刷的狗尾草，令丹桂牙疼，拔了一茬又一茬，何时是个头？爹也是老脑筋，喷两遍百草枯，地里肯定干净得像一面镜子。再看看紧挨的几家玉米地都是没一棵杂草，玉米棵儿和丹桂家的高矮胖瘦不差上下。找罪受不是？丹桂想想就生气，索性坐在地头的柳树底，听布谷鸟叫，布谷，布谷，真好听。阳光柔柔地触摸着丹桂的身体，爹带着小付和男同事找到这儿时，丹桂颇感意外。丹桂压根就没想过会有人采访自己，有一天上电视。
　　 小付说：“我来采访你，希望你配合一下。丹桂姐，真的，你的事迹让我感动震撼。”丹桂就被小付姐姐姐的称呼弄得不好意思，小付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要握手。丹桂想男孩子有这么细嫩的手，真是稀罕人，丹桂再瞅瞅自己的手，大骨节手掌磨出硬邦邦的老茧，摸一下疤疤癞癞不圆润。指甲盖里有污垢，泥歪歪的。小付很执着，不握手是不会缩回去的。丹桂只好把手朝衣襟蹭了蹭，和小付浅浅地握了下，脸“腾”地红了。爹说：“要不到家里说吧，这旮旯不是待客的地儿。”小付说：“也好，那就麻烦大叔了。”爹嘿嘿笑着：“没事，没事。”
　　 丹桂就发现爹今儿非常可爱，像个听话的孩子。
　　 小付说：“既然来这了，那就拍几张丹桂姐劳动的写真。”
　　 丹桂很顺从地配合小付，旁边那个男的咔嚓咔嚓按动快门，丹桂只觉眼前有白光闪了几下，就不见了。丹桂不知道写真是什么概念，也没有想小付会给她带来什么惊喜的收获，丹桂有些被动。这样的机遇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在丹桂的房间，小付叫丹桂坐在平时的小板凳上，趴在一张木板床边写字，这个动作丹桂坚持了好多年，家里有一张书桌，但丹桂喜欢对着窗口，窗前一棵桑椹树，有家雀和黄鹂鸟造访，筑巢。它们的歌声很优美动听，炊烟有时候被风携带着，在窗前打个摆飞走，丹桂看得发呆，那份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意境，丹桂最刻骨铭心。小付来的那年夏天，丹桂没接触过电脑，笔写的字儿。床头放着一大摞书稿，十几本杂志。小付说，丹桂姐就是一个该宣传出去的人物，正能量的典型。丹桂说：“我不是人物，只是个农民。”小付说：“正因为你是不一样的农民，才宣传你呢。”
　　 小付走时，又握了握丹桂的手：“丹桂姐，听我好消息。”
　　 大约是一周后，小付打来电话说，关于丹桂的采访刊登在本市日报，之后发在大连晚报，慈善总会杂志等等，说寄来了样报，嘱咐丹桂注意查收。
　　 丹桂那段时间，在村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说，丹桂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他们在路上碰到丹桂，问这问那，问得丹桂不知说什么好，还有的说，就丹桂那剩女有人要吗？写字顶屁用？当馍吃？丹桂就不愿出门了，这风言风语搞得丹桂要崩溃。
　　 后来丹桂的字儿能赚点小钱了，婶子大娘才不说那话，大伯大爷也管着各自的女人别凑一堆扯老婆舌，谁家都有儿女，谁有花儿不戴头上？笑话人不如人，转过头上了身。扫好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小付给丹桂铺了一条通向村外的路，这一点丹桂到今日也不会否认。
　　 车子像一条鱼儿在如织的车海里穿梭，丹桂有些如释重负，通过和司机师傅的交流，她一颗不安的心也是尘埃落地，如果老师傅骗她，也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这是自我安慰和心理治疗。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排典雅矜持，古朴庄重的建筑物前停下：“妹子，到了。这就是沈阳市于洪区鸭绿江路53号，你要找的文学院。”
　　 丹桂说了几个谢谢，司机师傅摇上车窗，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这就是辽宁文学院？丹桂伫立在建筑物门口，凝视着几幢肃穆幽静的楼宇，落泪了。那是九月的天气，墙角裸露沃土的地方，生长着几棵茁壮的狗尾草，丹桂蹲下身伸手摘下一株，放在嘴边吹了吹，有细小的种子飘落大地，丹桂想，只要有一席生存的环境，狗尾草就能扎根发芽结出一枚枚黄绿色的穗子。
　　 没有了行李箱，人还在，明天可期。
　　 丹桂进了文学院，找到报道处，说了姓名，随即被安排在女生宿舍，二楼201房间。
　　 201房间有三个床位，门口是洗手间，丹桂发现还有淋浴器，很是兴奋了一下。靠洗手间的那张床已经住着一个女同学，丹桂不好意思问对方贵姓，看到丹桂，女同学并没停止对镜画眼线，只是嗯了一声。她床尾竖着两只大大的棕色行李箱，拉起的衣杆上挂着好几件时尚服装，丹桂莫名的自卑起来，自己的行李箱丢了，即使不丢，那两件在市场摊上买的廉价衣衫也是不入眼的。
　　 对面的两张上下床铺，丹桂本想住上铺算了，来得晚没理由和人争，丹桂刚想踩着下面的床栏爬到上铺，女同学说：“上铺有人了，你就在下铺吧。”
　　 丹桂笑了笑：“好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女同学说：“都是室友，又是同学就不必见外，对了，我姓高，七二年，属猪的，你的简历我在登记簿上看过，没我大，叫我高姐就行。”
　　 丹桂说：“好的，高姐。”
　　 “洗手间有淋浴器，你洗洗去吧。”
　　 “嗯，高姐。”丹桂径直朝洗手间走：“咦？丹桂，你的行李箱呢？”高姐突然问。
　　 丹桂犹豫了一会儿，说丢了，恐高姐笑话，只好撒谎说，在沈阳的一个朋友那，回头去取。
　　 “噢，那你用我的梳子，舒肤佳香皂吧。”
　　 “不用，不用，高姐，我冲一下就好。”
　　 “哎呦！洗澡怎能不用香皂，那灰尘也洗不掉啊！”高姐坚持。丹桂羞红着脸，接过香皂和一把木梳子进了洗手间。
　　 丹桂洗得浑身清爽，穿上衣服出来，上铺的女同学回来了，丹桂有些惊呆了，女子长发及腰，明眸善睐，一身海蓝色的连衣裙，举手投足间折射着文艺女青年的气质，虽是同类，丹桂也妒忌了。
　　 高姐急忙说：“小苏，这是丹桂，咱们的室友，一个战壕里的，以后相互遮着点。”
　　 “小苏，您好。”丹桂问候。
　　 小苏端详了丹桂五秒钟：“丹桂好，有需要就吱声，知道你是从农村来的。”
　　 丹桂说：“一定会打扰你们的。”丹桂想，赶紧去附近的商场买一套衣服，一双脱鞋，洗漱用品。不然，很尴尬。
　　 上铺的小苏，更是奢华，三个大行李箱并排放在地上，女人的睡衣胸罩三角裤全是蕾丝花边的，用的化妆品是：Lancome(兰蔻)法国1935年法国国宝级的化妆品品牌，创建于1935年，迄今已有近70年历史。丹桂只是在电视广告里看到这价格不菲的化妆品，今天也是开了眼界，小苏居然在使用，难怪她的肌肤如此滑润细腻，唉！人比人，气死人，丹桂唯有羡慕的份儿。
　　 丹桂出了文学院，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正迷茫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丹桂吗？你去哪？”丹桂回头一看，脸又不自觉地红了。
　　
　　 2
　　 紫色的皮夹克，黑色牛仔裤，一头浓密的头发，眼睛不大但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这个男生是丹桂来文学院唯一走得很近的异性，也是最后一个。安雅，写诗的男人，名字也充满诗情画意。安雅的诗歌经常在诗潮和国内知名的诗刊上发表。丹桂的处女作就是现代诗，市级刊物没什么档次可言，因为是第一次，便有了特殊的意义。后来，丹桂主要写小说和散文。安雅手插在裤兜内，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这个姿势对丹桂来说真的很酷，用酷字十分贴切，安雅就是奔着酷字来的。“嗨！丫头。我知道你的。”安雅的话令丹桂吃惊，寂寂无名的丹桂，融入人流中根本看不出亮点，安雅会知道她？丹桂束手无措，手往哪儿搁？思维出现短路。安雅咯咯咯笑，丹桂莫名其妙看着安雅，直到他笑够了，也没说一句话。安雅呢，猝不及防拉起丹桂的手就走：“哈哈，丹桂有什么蒙圈呢？文学圈子，相互之间不了解的很少，再说……”安雅欲言又止，丹桂想抽出手，无奈安雅攥得很紧：“去哪？安……老师。”丹桂脸通红。
　　 “到了你就清楚了。”安雅不由分说，拽着丹桂穿过几条街，两个巷子，丹桂四下张望，唯恐撞到熟人，要是被高姐和小苏遇到有多难堪？！
　　 安雅说：“不用看，这里没人认识你。古城的人，邻居几十年不了解对方姓甚名谁，做什么工作的，何况你只是这里的过客。”这种解释，丹桂接受了，的确如安雅所言，纵是擦肩而过的彼此，都是神色匆匆，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自己在城市的那个小窝。丹桂便释然了，任凭安雅拉着她的手，反正村子距离这座城市一千多里，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怕个鸟。
　　 两个人最后在一家商城门前停下，丹桂诧异地说：“咦？安老师，您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地方？”安雅故意拉着脸说：“我是你同学，年龄大你几岁，你呢，叫我师哥就行，别一口一个老师老师的，多别扭！”丹桂说：“好吧，安……师哥。”
　　 “就叫师哥或者直呼其名，叫老师就把关系扯远了，有了距离感。”
　　 “师哥，这好吗？没有礼貌吧。”
　　 “本就是同窗，跟礼貌有什么瓜葛？不过，丫头。我不叫你师妹，叫你丫头，不介意吧？”
　　 丹桂就臊得额头冒汗，手心也捏着一把汗。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喊她丫头，爹叫她丹桂，妈叫她丹桂，村子的人叫她丹桂，俗一点的叫老王大裤裆家的闺女，爹穿的裤子总是肥肥大大，裤裆那块可以荡秋千，人送绰号：大裤裆。大人当面不叫大裤裆，背后叫。有些顽劣的孩子看到丹桂爹，追着屁股喊大裤裆，还编了一个随口溜：村里有个大裤裆，走路像个黑瞎子王。谁要不被爹娘打，赶紧跑他裤裆藏。爹就嘻嘻笑，只是弯腰故意抓把沙土朝风里一扬，吓唬他们一下。有时候兜里放几块水果糖，逢他们闹就扔过去，几个就偃旗息鼓了，一块糖可以收买他们的心。安雅是唯一叫她丫头的人，丹桂五味杂陈，但内心有股甜蜜的暖流在流淌。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来商城？安雅带着丹桂进了一楼，要乘电梯上二楼，丹桂没坐过电梯，木偶似地跟在安雅旁边，安雅又牵过她的手：“别怕，有我呢。”一阵眩晕，丹桂有些不适应，晕车的滋味。落地后，站了好几分钟才适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