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那片田(散文)
一
1994年,我来上海,就住在近郊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历史上是个繁荣的盐埠,四周稻田星罗棋布,一个又一个村庄,起伏在一片片稻浪蛙声中。村庄不远处,就是新建的工厂,我的同事,有很多是郊区的农民,因城市发展、城区的蔓延而转换了身份,成为厂里的工人或管理人员。
但他们那份土地般的质朴没变,工作认真,为人淳朴。在陶瓷公司工作时,有好多员工,上着班,家里还种着些田。羡慕他们,在职场上打拼,即使最终输得什么都不剩,她们还有一块地——如母亲胸怀般温暖的土地。
虽然,我大学毕业后就远离了土地,不再做农民,没有机会去种田,但我一直做着这个梦。这些年,我坚持养花种草,在花盆的空处,经常将芹菜根、葱根埋在里面,发出的芹菜、葱芯,应急时作为调味品,别有情趣。有时兴起,还在花盆里栽上几棵茄子苗、番茄苗、辣椒苗,赏花,果实也能食用。最有意思的是,我还种过姑娘果,好侍候,结的果又多。还在吃西瓜的时候,随手将一粒西瓜籽丢进花盆,等自己都忘了这回事的时候,盆里竟然长出瓜苗,藤长叶亮,生机勃勃,最后还结了两只小西瓜,尝一尝,还真的甜丝丝的。休息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把花盆搬来搬去,施肥、换土、浇水,忙得不亦乐乎。我在不经意中,默默延续着一份土地情结。
二
2002年,我结束了租房生涯,搬进新区自己的住宅。
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站在南阳台上,忽然听到了石头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小时候很熟悉的声音。朝下一看,隔壁小区的一个单元楼梯口,一位上了年纪的居民正弯着腰磨锄头,身边还放着一瓶矿泉水,显然他是要下田去。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原来的地被征用了,自己就到周边,找块临时闲置的土地种种,不上班的人,总算有点营生。这个画面叫我感慨了许久。
我从小土里滚土里爬,和土地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回想起来,我对土地有愧啊,土地养育了我,但在饥饿的年代,我曾将所有的怨气撒向土地,而土地总是沉默着,从不申辩。庄稼年年歉收,谁之过?大雨过后,垄沟里积着一汪一汪的水,迟迟不干,那是土地委屈的泪,干旱的季节,田里裂开一道道大缝,那仿佛是土地欲言又止的唇。
我的手有些痒痒了,我自信,握惯了笔杆的手,也一定能挥镐持锄,写出一篇田野的美文。有位要好的同事,家住在乡下,地多。我跟他要地种,他哈哈大笑,说没问题。一日,休息在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家在割水稻,叫我去帮忙。还说,要种地,最好先来适应适应干农活。放下电话,我脑中立即浮现出念四五年级时下田间苗的情景。望也望不到头的玉米地,一抬头工夫,就会被同学甩下几米。为鼓励大家别松劲,老师要看谁干得好干得快,做为年终评三好学生的参照。如果溜神,还会将壮苗拔下,把草留下了,被老师发现,会被批评的。总算到田头了,累得腰酸腿疼,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天,不说话。
下田,就像去见多年没走动的亲戚,很惦记,很想去,却心情忐忑,我婉拒了同事的邀请。劳动是快乐的,说说容易,我这张被电脑屏幕照得灰突突的脸,突然好像没有勇气去面对一片土地。
巧合的是,我呆过的几家工厂都在郊区,在工厂的周围或附近,总是绵延着大片大片的田。“德不孤,必有邻”。出乎意料的是,我遇到了知音。2010年,我当时在一家医疗器具公司工作,公司在上海西郊,是利用一些老厂房改建而成的,厂区面貌一般,但很大。每天午饭后,我都会绕着厂区走上一圈。我意外发现,在围墙里面的东南角,有一片很精致的菜田,有两张双人床大小,上面种满了菠菜、香菜、蒲公英等,阳光照耀下,绿意盎然。谁有这等雅致?一打听,原来是门卫老石。后来,走到门卫室,和老石一聊,他马上兴奋得声高八度。还好,厂里始终没有人对他的行为进行干涉,我想,主要原因也许是,同样是来自农村的老总睁只眼闭只眼了,觉得这块“世外菜园”不碍事儿,亲切,也耐看。每天中午,我都要在这田边站站,打量一会儿,一上午的疲惫,都被这片新绿轻轻擦去。菜苗长得过于拥挤,显然,老石并没有经常吃这些青菜。他如此执着地种着“自留地”,一定是出于农民对土地的喜爱,出于对乡间老家的想念。
三
后来,我应聘到了外地工作,业余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公司离市区较远,在东郊。一天中午,我看见办公室里两个女员工在洗红薯,要用微波炉去烤,说是散步时看见的,在路旁田里挖的。怎么好挖别人的东西?我质疑。“不好在人家看不见的时候拿人家的东西哦。”我半开玩笑,特意绕过了“偷”字,尽管我相信自己员工的觉悟。她们说,这是郊区闲散地,有老乡随便种种,谁想吃,就随便挖几颗,没人介意的。想想这里淳朴的民风,我信了。
听她们这么一说,再次唤醒已经沉睡在我心中的向往。双休日去种种田,权当排遣一个人的寂寞,放松放松,何乐而不为?同行朋友听了我的一席话,就放在心上当事办了,没几天,就微信告诉我,帮我找到了一块地,离市区不远,位置理想。同事也热心,为支持我,又把家里种花的镐头送给了我。可惜的是,偏偏这时我又开始忙了起来,有些麻烦的工作要处理,颈椎酸痛,心情低沉。朋友提起这事,我只说好的,谢谢,再等一等。我竟然忘记了,土地是最忠实的倾听者,我们可以一起分享喜悦、分担忧伤的,我为什么打了退堂鼓,不去一片田里和土地唠叨几句呢。这一等,直到离开,我也没去种那块田。难为情,实在等得太久了,阳台上的镐头已经生出红色的锈,像铁开出了花。
最近,空闲的时候,我经常在郊区新居附近转悠,看见很多人在小区北侧的河边开垦了小块土地,一畦畦田上,白菜、生菜、青菜、萝卜、茼蒿菜、香葱、青蒜齐上阵,长势喜人。风一吹,绿叶摇曳,像是对我发出了温柔的召唤。我终于按捺不住种田的渴望了。
这次,不好意思麻烦朋友了,我开始自己找地。遗憾的是,这河边都被“占领”了。我问一个种菜的妇女,这样开地可以吗?她说,如果公家还没征用,这种地方,谁种都行。虽是边边角角,严格讲确有违规开地之嫌,不知道,这些田里野蛮生长的一片片翠绿,能否给落叶满地的初冬带来些许的生机。我想提个建议,与其叫这些没有开发的地块荒芜着杂草丛生,何不有序地甚至有偿地允许居民们暂时种些菜,既绿化了环境又给人们增加了乐趣?一位正在浇水的老人,停下手里的活,隔着围栏,和小区里的一位居民在聊天,我听到他说:“退休了,闲得慌,我是种着玩玩的。”果不其然,很多人种这样一片田,显然不只是为了吃点没农药的纯天然蔬菜,更不是为了吃不完,拿到市场上卖去,赚点零花钱,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托付和心灵的抚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土地不说谎。
说实话,久居都市,我有些审美疲劳,城里的绿化,模式相对固定,葱茏的树木,娇艳的花朵,一股脑的成行成片,整齐划一,人工痕迹明显,难免重复单调。请不要笑我痴狂,以下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欢快的畅想:如果城里的公园里、马路旁、绿化带上、花坛上,都种上玉米高粱小麦大豆、茄子辣椒黄瓜土豆、青菜白菜等各种农作物,那该是怎样一番新奇的景象!?一绿双收,既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土地,让农业增产,又美化了城市,城市里的乡村,乡村里的城市,如此就会乡村让城市更美好,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四
也许,我当年没顾满脚泥泞的挽留,从田里挣脱出来,走过高山大河,走过坎坷崎岖,走过繁华似锦的都市,走过光洁如镜的柏油路,走过千里万里,为的是有一天,再次走进一片田里。远在南山边采菊的陶翁回头看我,可否会露出欣慰的微笑。
这次动真格的了,说做就做,镐铲耙锄锹五件套已在路上,韭菜芹菜青菜萝卜种子已陆续收到。虽然地还没找到,但我遇到的一幅场景吸引了我的目光:在一座待重建的跨河桥旁的岸边,原来是一片撂荒地,挖掘机在用巨大的挖斗,不停地挖土,有片刚发芽的菜苗就要被土方压上。挖土机旁,一对父母和儿子正在挥镐扬耙,翻耕着田地,工程强大,逼着他们的田地在缩小,但他们不甘心,又在向另一侧拓荒,要把怕压着的菜苗抢移过来。他们的儿媳,站在童车旁,像助威似地,跟他们说笑一阵,然后,低下头,逗弄着大约一岁的孩子,这是一棵种在她心上的苗儿。
所以,我不会气馁,也不会放弃,我还要找下去。我每天都在利用散步锻炼的机会,小区四周河畔沟沿到处走走,争取早日发现我的那片“乐土”。屈指可数,我就要解“甲”归田了,我身上一直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让我回归温暖、朴实的本性吧。我是解“假”归田,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一副酷酷的面具,我要做回真实、可爱的自己。其实,我就是土地的后代,说话声响,喜欢田野这个大音箱,性情耿直,像田垄一样不会拐弯。
按照自己的年龄和身体情况,我无力承包大片的农田去耕种了,也不奢望有一天成为一个传奇的农场主。我只是想找一片田,哪怕很小的一片田,只要能种下一两分相思、三五缕乡愁,就知足。
路上,我忽然想起读小学时,每天要在练习册上练习写字,“人”字虽然简单,但我经常写得歪歪扭扭。我只有在“田字格”本上,才能把“人”字写得端端正正。因此,我想把余生放到一片田里检验下,看看它的质地如何,这个念头,让我一直很兴奋。